第52章
“能給我一片面包嗎?因為我實在餓得慌。”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話沒說,便切了一厚片面包給我。我估計他并不認為我是個乞丐,而隻是一位怪僻的貴婦,看中了他的黑面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見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來。
既然我無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到前面提及的林子裡去過夜了。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斷斷續續,地面很潮濕,空氣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過,弄得我一次次換地方,沒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靜。臨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讀者呀,别要我把那天的情況說個仔細。我像以前一樣尋找工作,像以前一樣遭到拒絕,像以前一樣挨餓。不過有一回食物倒是進了嘴。在一間小茅屋門口,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進豬槽裡。“可以把它給我嗎?”我問。
她瞪着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啊,孩子,”裡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咽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
“我體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麼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别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着這種饑餓、昏眩、寒冷、凄楚的感覺――一種絕望的心情,那着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挨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地死掉呢?為什麼我還要掙紮來維持沒有價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着,另外,死于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默認的命運。啊,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兒!幫助我――指引我吧!”
我那呆滞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蒙蒙的景色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離村莊,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與黑糊糊的小山之間,隻有幾小片田野,幾乎沒有很好地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的荒蕪和貧瘠。
“是呀,與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如死到那邊去,”我沉思着,“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裡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
随後我折向那座小山,并到了那裡。現在就隻剩找個凹處能躺下來就行了,即使并不安全,至少也是隐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除了色彩并無其他差别;燈心草和苔藓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隻長歐石南的幹土壤是黑色的。雖然夜越來越黑,但我仍能看清這些差别,盡管它不過是光影的交替,因為顔色已經随日光退盡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遊弋,并沿着消失在最荒涼的景色中的荒原邊緣巡行。這時,遠在沼澤和山脊之中,一個模糊的點,一道光躍入我眼簾。“那是鬼火。”是我第一個想法,我估計它會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繼續亮着,顯得很穩定,既不後退,也不前進。“難道是剛點燃的篝火?”我産生了疑問。我注視着,看它會不會擴散。但沒有,它既不縮小,也不擴大。“這也許是一間房子裡的燭光。”我随後揣想着,“即便那樣,我也永遠到不了那兒了。它離這兒太遠,可就是離我一碼遠,又有什麼用?我隻會敲開門,又當着我面關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頹然倒下,把頭埋進地裡,靜靜地躺了一會。夜風刮過小山,吹過我身上,嗚咽着在遠處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澆透。要是這麼凍成了冰塊――毫無知覺、毫無痛苦地死去,雨點也許還會那麼敲擊着;而我毫無感覺。可是我依然活着的肉體,在寒氣的侵襲下顫抖,不久我便站了起來。
那光仍在那邊,在雨中顯得朦胧而穩定。我試着再走,拖着疲乏的雙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導我從斜刺裡上了山,穿過一個寬闊的泥沼,要是在冬天,這個泥沼是沒法通過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搖晃。我跌倒了兩次,像以往一樣兩次都爬起來,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幾乎無望的希望,我得趕到那裡。
穿過沼澤我看到荒原上有一條白印子,我向它走去,見是一條大路或是小徑,直通那道正從樹叢中一個小土墩上射來的光。在昏暗中從樹形和樹葉能分辨出,那顯然是杉木樹叢。我一走近,我的星星便不見了,原來某些障礙把它和我隔開了。我伸出手在面前一團漆黑中摸索。我辨認出了一堵矮牆的粗糙石頭――上面像是一道栅欄,裡面是高而帶刺的籬笆。我繼續往前摸索。那白色東西又在我面前閃光了,原來是一扇門――一扇旋轉門,我一碰便在鉸鍊上轉了起來。門兩邊各有一叢黑黑的灌木――是冬青或是紫杉。
進了門,走過灌木,眼前便現出了一所房子的剪影,又黑又矮卻相當長。但是那道引路的光卻消失了。一切都模模糊糊。難道屋裡的人都安息了?我擔心準是這樣。我轉了一個角度去找門,那裡又閃起了友好的燈光,是從離地一英尺的一扇格子小窗的菱形玻璃上射出來的,那扇窗因為長青藤或是某種爬藤類植物顯得更小了。那些藤葉茂密地長在開了窗的那堵牆上。留下的空隙那麼小,又覆蓋得那麼好,窗簾和百葉窗似乎都沒有必要了。我彎腰撩開窗戶上濃密的小枝條,裡面的一切便看得清清楚楚了。我能看得清一個房間,裡面的沙質地闆擦得幹幹淨淨。還有一個核桃木餐具櫃,上面放着一排排錫盤,映出了燃燒着的泥炭火的紅光。我能看得見一隻鐘、一張白色的松木桌和幾把椅子。桌子上點着一根蠟燭,燭光一直是我的燈塔。一個看上去有些粗糙,但也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一塵不染的老婦人,借着燭光在編織襪子。
我隻是粗略地看了看這些東西――内中并沒有不同尋常的地方。令我更感興趣的是火爐旁的一群人,在洋溢着的玫瑰色的甯靜和暖意中默默地坐着。兩個年輕高雅的女子――從各方面看都像貴婦人――坐着,一個坐在低低的搖椅裡;另一個坐在一條更矮的凳子上。兩人都穿戴了黑紗和毛葛的重喪服,暗沉沉的服飾格外烘托出她們白皙的脖子和面孔。一隻大獵狗把它巨大無比的頭靠在一個姑娘膝頭――另一個姑娘的膝頭則偎着一隻黑貓。
這個簡陋的廚房裡居然呆着這樣兩個人,真是奇怪。她們會是誰呢?不可能是桌子旁邊那個長者的女兒,因為她顯得很土,而她們卻完全是高雅而有教養。我沒有在别處看到過這樣的面容,然而我盯着她們看時,卻似乎覺得熟悉每一個面部特征。她們說不上漂亮――過分蒼白嚴肅了些,夠不上這個詞。兩人都低頭看書,顯得若有所思,甚至還有些嚴厲。她們之間的架子上放着第二根蠟燭和兩大卷書,兩人不時地翻閱着,似乎還在與手中的小書做比較,像是在查閱詞典,翻譯什麼一樣。這一幕靜得仿佛所有的人都成了影子,生了火的房間活像一幅畫。這兒那麼靜谧,我能聽到煤渣從爐栅上落下的聲音、昏暗的角落時鐘的嘀嗒聲,我甚至想象我能分辨出那女人嚓嚓的編織聲,因而當一個嗓音終于打破奇怪的甯靜時,我足以聽得分明。
“聽着,黛安娜,”兩位專心緻志的學生中的一位說,“費朗茨和老丹尼爾在一起過夜。費朗茨正說起一個夢,這個夢把他給吓醒了――聽着!”她聲音放得很低,讀了什麼東西,我連一個字也沒聽懂,因為這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文,也不是拉丁文。至于是希臘文還是德文,我無法判斷。
“那說得很有力,”她念完後說,“我很欣賞。”另一位擡頭聽着她妹妹的姑娘,一面凝視爐火,一面重複了剛才讀過的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那種語言和那本書,所以我要在這裡加以引用,盡管我當初聽來,仿佛是敲打發出響聲的銅器一樣――不傳達任何意義:
“‘DatrathervorEiner,anzusehnwiedieSternenNacht.’妙!妙!”她大嚷着,烏黑深沉的眼睛閃着光芒,“你面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偉大的天使!這一行勝過一百頁浮華的文章。‘IchwgedieGedankeninderSchalemeinesZornesunddieWerkemitdemGewichtemeinesGrimms.’我喜歡它!”
兩人又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那麼說話的?”那老婦人停下手頭的編織,擡起頭來問。
“有的,漢娜――一個比英國要大得多的國家,那裡的人就隻這麼說。”
“噢,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怎麼能明白,要是你們誰上那兒去,我想你們能懂他們說的話吧?”
“他們說的我們很可能隻懂一些,不是全部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象的那麼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說德語,而且不借助詞典還讀不懂。”
“那這對你們有什麼用?”
“某一天我們想教德語――或者像他們說的,至少教基礎,然後我們會比現在賺更多的錢。”
“很可能的,不過今晚你們讀得夠多了,該停止了。”
“我想是夠多了,至少我倦了,瑪麗,你呢?”
“累極了。那麼堅持不懈學一門語言,沒有老師,隻靠一部詞典,畢竟是夠苦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語這樣艱澀而出色的語言。不知道聖・約翰什麼時候會回家來。”
“他肯定不會太久了,才十點呢(她從腰帶裡掏出一隻小小的金表來,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漢娜。請你看一下客廳裡的火爐好嗎?”
那婦人站起來,開了門。從門外望進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條過道。不一會我聽她在内間撥着火。她馬上又返回了。
“啊,孩子們!”她說,“這會兒進那邊的房間真讓我難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後擺在角落裡,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圍裙揩了揩眼睛,兩位剛才神情嚴肅的姑娘這時也顯得很傷心。
“不過他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了,”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再盼他在這裡。而且,誰也不會比他死得更安詳了。”
“你說他從沒提起過我們?”一位小姐問。
“他來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們的父親。像前一天一樣,他一直有點痛,但不嚴重。聖・約翰先生問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回來,他還直笑他呢。第二天他開始感到頭有點沉重――那是兩周以前,他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你們哥哥進房間發現他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僵硬了。啊,孩子!那是最後一個老派人了――因為跟那些過世的人相比,你和聖・約翰先生像是另一類人,你母親完全也像你們一樣,差不多一樣有學問。你活像她,瑪麗,黛安娜像你們父親。”
我認為她們彼此很像,看不出老仆人(這會兒我斷定她是這種身份的人)所見的區别。兩人都是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兩人的臉都絕頂聰明,很有特征。當然一位的頭發比另一位要深些,發式也不一樣。瑪麗的淺褐色頭發兩邊分開,梳成了光光的辮子,黛安娜的深色頭發梳成粗厚的發卷,遮蓋着脖子。時鐘敲了十點。
“肯定你們想吃晚飯了,”漢娜說,“聖・約翰先生回來了也會一樣。”
她忙着去準備晚飯了。兩位小姐立起身來,似乎正要走開到客廳去。在這之前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們,她們的外表和談話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處境差不多忘掉了。這會兒卻重又想了起來,與她們一對比,我的境遇就更凄涼、更絕望了。要打動房子裡的人讓她們來關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要說動她們為我的流浪提供一個歇息之處,是多麼不可能呀!我摸到門邊,猶猶豫豫地敲了起來時,我覺得自己後一個念頭不過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麼事?”她一面借着手中的燭光打量我,一面帶着驚異的聲調問。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們說說嗎?”我說。
“你還是告訴我你有什麼話要同她們講吧,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個異鄉人。”
“這時候上這裡來幹什麼?”
“我想在外間或者什麼地方搭宿一個晚上,還要一口面包吃。”
漢娜臉上出現了我所擔心的那種懷疑的表情。“我給你一片面包,”她頓了一下說,“但我們不收流浪者過夜。那不妥當。”
“無論如何讓我同你小姐們說說。”
“不行,我不讓。她們能替你做什麼呢?這會兒你不該遊蕩了,天氣看來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趕走,我能上哪兒呢?我怎麼辦呢?”
“啊,我保證你知道該上哪兒去,該幹什麼。當心别幹壞事就行啦。這兒是一個便士,現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飽我肚皮,而我沒有力氣往前趕路了。别關門!――啊,别,看在上帝分上!”
“我得關掉,否則雨要打進來了――”
“告訴年輕姑娘們吧,讓我見見她們――”
“說真的我不讓。你不守本分,要不你不會這麼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趕走,我準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呢。我擔心你們打着什麼壞主意,所以才那麼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裡來,要是你有什麼同夥――強入住宅打劫的一類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訴他們,房子裡不光是我們這幾個,我們有一位先生,還有狗和槍。”說到這兒,這位誠實卻執拗的傭人關了門,在裡面上了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