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兇狠?一點也沒有!她很嚴格。她不喜歡我的缺點。”
“如果我是你,我會讨厭她的,我會抵制。要是她用那束木條打我,我會從她手裡奪過來,當着她的面把它折斷。”
“興許你根本不會幹那類事。但要是你幹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會把你攆出學校的,那會使你的親戚感到很難過。耐心忍受隻有自己感到的痛苦,遠比草率行動,産生連累親朋的惡果要好,更何況《聖經》上囑咐我們要以德報怨。”
“可是挨鞭子,罰站在滿屋子是人的房間當中,畢竟是丢臉的呀!而且你已經是那麼個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還受不了呢。”
“不過,要是你無法避免,那你的職責就是忍受。如果你命裡注定需要忍受,那麼說自己不能忍受就是軟弱,就是犯傻。”
我聽了不勝驚訝。我不能理解這“忍受”信條,更無法明白或同情她對懲罰者所表現出的寬容。不過我仍覺得海倫·彭斯是根據一種我所看不見的眼光來考慮事情的。我懷疑可能她對,我不對。但是我對這事不想再去深究,像費利克斯一樣,我将它推遲到以後方便的時候去考慮。
“你說你有缺陷,海倫,什麼缺陷?我看你很好嘛。”
“那你就聽我說吧,别以貌取人。像斯卡查德小姐說的那樣,我很邋遢。我難得把東西整理好,永遠那麼亂糟糟。我很粗心,總把規則忘掉,應當學習功課時卻看閑書。我做事沒有條理。有時像你一樣會說,我受不了那種井井有條的管束。這一樁樁都使斯卡查德小姐很惱火,她天生講究整潔,遵守時刻,一絲不苟。”
“而且脾氣急躁,強橫霸道。”我補充說,但海倫并沒有附和,卻依然沉默不語。
“坦普爾小姐跟斯卡查德小姐對你一樣嚴厲嗎?”
一提到坦普爾小姐的名字,她陰沉的臉上便掠過一絲溫柔的微笑。
“坦普爾小姐非常善良,不忍心對任何人嚴厲,即使是學校裡最差的學生。她看到我的錯誤,便和顔悅色地向我指出。要是我做了值得稱贊的事情,她就慷慨地贊揚我。我的本性有嚴重缺陷,一個有力的證據是,盡管她的規勸那麼溫和,那麼合情合理,卻依舊治不了我那些毛病。甚至她的贊揚,雖然我非常看重,卻無法激勵我始終小心謹慎、高瞻遠矚。”
“那倒是奇怪的,”我說,“要做到小心還不容易?”
“對你說來無疑是這樣。早上我仔細觀察了你上課時的情形,發現你非常專心。米勒小姐講解功課,問你問題時,你思想從不開小差。而我的思緒卻總是飄忽不定,當我應該聽斯卡查德小姐講課,應該用心把她講的記住時,我常常連她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我進入了一種夢境,有時我以為自己到了諾森伯蘭郡,以為周圍的耳語聲,是我家附近流過深谷那條小溪潺潺的水聲,于是輪到我回答時,我得從夢境中被喚醒。而因為傾聽着想象中的溪流聲,現實中便什麼也沒有聽到,我也就回答不上來了。”
“可是你今天下午回答得多好!”
“那隻是碰巧,因為我對我們讀的内容很感興趣,今天下午我沒有夢遊深谷,我在納悶,一個像查理一世那樣希望做好事的人,怎麼有時會幹出那麼不義的蠢事來,我想這多可惜,那麼正直真誠的人竟看不到皇權以外的東西。要是他能看得遠些,看清了所謂時代精神的走向該多好!雖然這樣,我還是喜歡查理一世,我尊敬他,我憐惜他,這位可憐的被謀殺的皇帝。不錯,他的仇敵最壞,他們讓自己沒有權利傷害的人流了血,竟敢殺害了他!”
此刻海倫在自言自語了,她忘了我無法很好地理解她的話,忘了我對她談論的話題一無所知,或者差不多如此。我把她拉回到我的水準上來。
“那麼坦普爾小姐上課的時候,你也走神嗎?”
“當然不是,不常這樣,因為坦普爾小姐總是有比我的想法更富有新意的東西要說。她的語言也特别讓我喜歡,她所傳授的知識常常是我所希望獲得的。”
“這麼看來,你在坦普爾小姐面前表現很好啰。”
“是的,出于被動。我沒有費力氣,隻是随心所欲而已,這種表現好沒有什麼了不起。”
“很了不起,别人待你好,你待别人也好。我就一直希望這樣做。要是你對那些強橫霸道的人,總是客客氣氣,說啥聽啥,那壞人就會為所欲為,就會天不怕地不怕,非但永遠不會改,而且會愈變愈壞。要是無緣無故挨打,那我們就要狠狠地回擊,肯定得這樣,狠到可以教訓那個打我們的人再也不這樣幹了。”
“我想,等你長大了你的想法會改變的,現在你不過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小姑娘。”
“可我是這麼感覺的,海倫,那些不管我怎樣讨他們歡心,硬是讨厭我的人,我必定會厭惡的。我必須反抗那些無理懲罰我的人。同樣自然的是,我會愛那些愛撫我的人,或者當我認為自己該受罰的時候,我會心甘情願去承受。”
“那是異教徒和野蠻宗族的信條,基督教徒和開化的民族不信這一套。”
“怎麼會呢?我不懂。”
“暴力不是消除仇恨的最好辦法——同樣,報複也絕對醫治不了傷害。”
“那麼是什麼呢?”
“讀一讀《新約全書》,注意一下基督的言行,把他的話當做你的準繩,把他的行為當你的榜樣吧。”
“他怎麼說?”
“你們的仇敵要愛他,咒詛你們的要為他祝福,恨你們、淩辱你們的要待他好。”
“那我應當愛裡德太太了,這我可做不到;我應當祝福她兒子約翰了,但那根本不可能。”
這回輪到海倫·彭斯要求我解釋明白了。我便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一五一十地向她訴說了自己的痛苦和憤懑。心裡一激動,說話便尖酸刻薄,但我怎麼感覺就怎麼說,毫不保留,語氣也不婉轉。
海倫耐心地聽完了我的話,我以為她會發表點感想,但她什麼也沒說。
“好吧,”我耐不住終于問,“難道裡德太太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壞女人嗎?”
“毫無疑問,她對你不客氣。因為你瞧,她不喜歡你的性格,就像斯卡查德小姐不喜歡我的脾性一樣,可是她的言行你卻那麼耿耿于懷!她的不公好像已經在你心坎裡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無論什麼虐待都不會在我的情感上烙下這樣的印記。要是你忘掉她對你的嚴厲,忘掉由此而引起的憤慨,你不就會更愉快嗎?對我來說,生命似乎太短暫了,不應用來結仇和記恨。人生在世,誰都會有一身罪過,而且必定如此。但我相信,很快就會有這麼一天,我們在擺脫腐朽軀體的同時,也會擺脫這些罪過。到那時,堕落與罪過将會随同累贅的肉體離開我們,隻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和思想無法觸摸的本源,它像當初離開上帝使萬物具有生命時那麼純潔。它從哪裡來就回到哪裡去,也許又會被傳遞給比人類更高級的東西——也許會經過各個榮耀的階段,從照亮人類的蒼白靈魂,到最高級的六翼天使。相反它決不會允許從人類堕落到魔鬼,是吧?是的,我不相信會這樣。我持有另一種信條,這種信條沒有人教過我,我也很少提起,但我為此感到愉快,我對它堅信不渝,因為它給所有的人都帶來了希望。它使永恒成為一種安息,一個宏大的家,而非恐懼和深淵。此外,有了這個信條,我能夠清楚地分辨罪犯和他的罪孽,我可以真誠地寬恕前者,而對後者無比憎惡;有了這個信條,複仇永不會使我煩心,堕落不會讓我感到過分深惡痛絕,不公不會把我完全壓倒,我平靜地生活,期待着末日。”
海倫向來耷拉着腦袋,而講完這句話時她把頭垂得更低了。從她的神态上我知道她不想跟我再談下去了,而情願同自己的思想交流。她也沒有很多時間可以沉思默想了,馬上就來了一位班長,一個又大又粗的姑娘,帶着很重的昆布蘭口音叫道:
“海倫·彭斯,要是這會兒你不去整理抽屜,收拾你的針線活兒,我要告訴斯卡查德小姐,請她來看看了。”
海倫的幻想煙消雲散,她長歎一聲,站了起來,沒有回答,也沒有耽擱,便服從了這位班長。
第七章
在羅沃德度過的一個季度,仿佛是一個時代,而且還不是黃金時代。我得經曆一場惱人的搏鬥,來克服困難,适應新的規矩和不常見的工作。我擔心這方面出錯。為此所受的折磨,甚過于我命裡注定肉體上要承受的艱苦,雖說艱苦也并不是小事。
在一月、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裡,由于厚厚的積雪,以及化雪後道路幾乎不通,我們的活動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園的圍牆之内了。但就在這個牢籠内,每天仍得在戶外度過一小時。我們的衣服不足以禦寒。大家沒有靴子,雪灌進了鞋子,并在裡面融化。我們沒有手套,手都凍僵了,像腳上一樣,長滿了凍瘡。每晚我的雙腳紅腫,早上又得把腫脹、疼痛和僵硬的腳趾伸進鞋子,一時痛癢難熬,至今記憶猶新。食品供應不足也令人沮喪,這些孩子都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胃口很好,而吃的東西卻難以養活一個虛弱的病人。營養缺乏帶來了不良習氣,這可苦了年紀較小的學生。饑腸辘辘的大齡女生一有機會,便連哄帶吓,從幼小學生的份裡弄到點吃的。有很多回,我在吃茶點時把那一口寶貴的黑面包分給兩位讨食者,而把半杯咖啡給了第三位,自己便狼吞虎咽地把剩下的吃掉,一面因為餓得發慌而暗暗落淚。
冬季的星期日沉悶乏味。我們得走上兩英裡路,到保護人所主持的布羅克布裡奇教堂去。出發的時候很冷,到達的時刻更冷,而早禱時我們幾乎都已凍僵了。這兒離校太遠,不能回去用飯,兩次禱告之間便吃一份冷肉和面包,分量也跟平時的飯食一樣,少得可憐。
下午的禱告結束以後,我們沿着一條無遮無攔的山路回校。刺骨的冬日寒風,吹過大雪覆蓋的山峰,刮向北邊,幾乎要從我們的臉上刮去一層皮。
我至今仍然記得,坦普爾小姐輕快地走在我們萎靡不振的隊伍旁邊,寒風呼呼地吹得她的花呢鬥篷緊貼在身上。她一面訓導,一面以身作則,鼓勵我們振作精神,照她所說的,“像不屈不撓的戰士”那樣奮勇前進。可憐的其他教師,大都自己也十分頹喪,更不想為别人鼓勁了。
回校以後,我們多麼渴望熊熊爐火發出的光和熱!但至少對年幼學生來說,并沒有這福分。教室裡的每個壁爐立刻被兩排大姑娘圍住,小一點的孩子隻好成群蹲在她們身後,用圍裙裹着凍僵了的胳膊。
吃茶點時,我們才得到些許安慰,發給了雙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附加薄薄一層可口的黃油,這是一周一次的享受,一個安息日複一個安息日,大家都翹首企盼着。通常我隻能把這美餐的一部分留給自己,其餘的便總是不得不分給别人。
星期天晚上我們要背誦教堂的教義問答和《馬太福音》的第五、六、七章,還要聽米勒小姐冗長的講道,她禁不住哈欠連天,證明她也倦了。在這些表演中間,經常有一個插曲,六七個小姑娘總要扮演猶推古的角色,她們因為困倦不堪,雖然不是從三樓上而是從第四排長凳上摔下來,扶起來時也已經半死了。補救辦法是把她們硬塞到教室的中間,迫使她們一直站着,直至講道結束。有時她們的雙腳不聽使喚,癱下來縮作一團,于是便不得不用班長的高凳把她們支撐起來。
我還沒有提到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訪,其實這位先生在我抵達後第一個月的大部分日子裡,都不在家,也許他在朋友副主教那裡多逗留了些時間。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氣,不必說我自有怕他來的理由,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一天下午(那時我到羅沃德已經三星期了),我手裡拿了塊寫字闆坐着,正為長除法中的一個總數發窘,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看到有一個人影閃過。我幾乎本能地認出了這瘦瘦的輪廓。因此兩分鐘後,整個學校的人,包括教師在内都全體起立時,我沒有必要擡起頭來看個究竟,便知道他們在迎接誰進屋了。這人大步流星走進教室。眨眼之間,在早已起立的坦普爾小姐身邊,便豎起了同一根黑色大柱,就是這根柱子曾在蓋茨黑德的壁爐地毯上不祥地對我皺過眉。這時我側目瞟了一眼這個建築物。對,我沒有看錯,就是那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穿着緊身長外衣,扣緊了紐扣,看上去越發修長、狹窄和刻闆了。
見到這個幽靈,我有理由感到喪氣。我記得清清楚楚,裡德太太曾惡意地暗示過我的品行等等,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曾答應把我的惡劣本性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我一直害怕這一諾言會得到實現——每天都提防着這個“行将到來的人”。他的談話和對我往事的透露,會使我一輩子落下個壞孩子的惡名,而現在他終于來了。他站在坦普爾小姐身旁,跟她在小聲耳語。毫無疑問他在說我壞話,我急切而痛苦地注視着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期待着她烏黑的眸子轉向我,投來厭惡與蔑視的一瞥。我也細聽着,因為碰巧坐在最靠房子頭上的地方,所以他說的話,一大半都聽得見。談話的内容消除了我眼前的憂慮。
“坦普爾小姐,我想在洛頓買的線是管用的,質地正适合做白布襯衣用,我還挑選了同它相配的針。請你告訴史密斯小姐,我忘掉了買織補針的事。不過下星期我會派人送些錢來,給每個學生的針一次不得超過一根,給多了,她們容易粗枝大葉,把它們弄丢了。啊,小姐!但願你們的羊毛襪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到菜園子裡轉了一下,仔細瞧了瞧晾在繩子上的衣服,看見有不少黑色長襪都該補了,從破洞的大小來看,肯定一次次都沒有好好修補。”
他頓了一下。
“你的指示一定執行,先生。”坦普爾小姐說。
“還有,小姐,”他繼續說下去,“洗衣女工告訴我,有些姑娘一周用兩塊清潔的領布。這太多了,按規定,限制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