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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470 2024-01-31 01:07

  第一章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其實,早上我們還在光秃秃的灌木林中溜達了一個小時,但從午飯時起(無客造訪時,裡德太太很早就用午飯)便刮起了冬日凜冽的寒風,随後陰雲密布,大雨滂沱,室外的活動也就隻能作罷了。

  我倒是求之不得。我向來不喜歡遠距離散步,尤其在冷飕飕的下午。試想,陰冷的薄暮時分回得家來,手腳都凍僵了,還要受到保姆貝茜的數落,又自覺體格不如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心裡既難過又慚愧,那情形委實可怕。

  此時此刻,剛才提到的伊麗莎、約翰和喬治亞娜都在客廳裡,簇擁着他們的媽媽。她則斜倚在爐邊的沙發上,身旁坐着自己的小寶貝們(眼下既未争吵也未哭叫),看上去幸福無比。而我呢,她恩準我不必同他們坐在一起了,說是她很遺憾,不得不讓我獨個兒在一旁呆着。要是沒有親耳從貝茜那兒聽到,并且親眼看到,我确實在盡力養成一種比較單純随和的習性,活潑可愛的舉止,也就是更開朗、更率直、更自然些,那她當真不讓我享受那些隻配給予快樂知足的孩子們的特權了。

  “貝茜說我幹了什麼啦?”我問。

  “簡,我不喜歡吹毛求疵或者刨根究底的人,更何況小孩子家這樣跟大人頂嘴實在讓人讨厭。找個地方去坐着,不會和氣說話就别張嘴。”

  客廳的隔壁是一間小小的餐室,我溜了進去。裡面有一個書架。不一會兒,我從上面拿下一本書來,特意挑插圖多的,爬上窗台,縮起雙腳,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腿坐下,将紅色的波紋窗簾幾乎完全拉攏,把自己加倍隐蔽了起來。

  在我右側,绯紅色窗幔的皺褶擋住了我的視線;左側,明亮的玻璃窗庇護着我,使我既免受十一月陰沉天氣的侵害,又不與外面的世界隔絕。在翻書的間隙,我擡頭細看冬日下午的景色,隻見遠方白茫茫一片雲霧,近處濕漉漉一塊草地和受風雨襲擊的灌木。一陣持久而凄厲的狂風,驅趕着如注的暴雨,橫空掃過。

  我重又低頭看書,那是本比尤伊克的《英國鳥類史》。文字部分我一般不感興趣,但有幾頁導言,雖說我是孩子,卻不願當做空頁随手翻過。内中寫到了海鳥生息之地,寫到了隻有海鳥栖居的“孤零零的岩石和海岬”,寫到了自南端林納角或納斯至北角都遍布小島的挪威海岸:

  那裡,北冰洋掀起的巨大漩渦,

  咆哮在極地光秃凄涼的小島四周。

  而大西洋的洶湧波濤,

  瀉入了狂暴的赫布裡底群島。

  還有些地方我也不能看都不看,一翻而過,那就是書中提到的拉普蘭、西伯利亞、斯匹次卑爾根群島、新地島、冰島和格陵蘭荒涼的海岸。“廣袤無垠的北極地帶和那些陰凄凄的不毛之地,宛若冰雪的儲存庫。千萬個寒冬所積聚成的堅冰,像阿爾卑斯山的層層高峰,光滑晶瑩,包圍着地極,把與日俱增的嚴寒彙集于一處。”我對這些死白色的地域,已有一定之見,但一時難以捉摸,仿佛孩子們某些似懂非懂的念頭,朦朦胧胧浮現在腦際,卻出奇地生動。導言中的這幾頁文字,與後面的插圖相配,使兀立于大海波濤中的孤岩、擱淺在荒涼海岸上的破船,以及透過雲帶俯視着沉船的幽幽月光,更加含義隽永了。

  我說不清一種什麼樣的情調彌漫在孤寂的墓地:刻有銘文的墓碑、一扇大門、兩棵樹、低低的地平線、破敗的圍牆。一彎初升的新月,表明時候正是黃昏。

  兩艘輪船停泊在水波不興的海面上,我以為它們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從身後按住竊賊的背包,那模樣實在可怕,我趕緊翻了過去。

  同樣可怕的是,那個頭上長角的黑色怪物,獨踞于岩石之上,遠眺着一大群人圍着絞架。

  每幅畫都是一個故事,由于我理解力不足,欣賞水平有限,它們往往顯得神秘莫測,但無不趣味盎然,就像某些冬夜,貝茜碰巧心情不錯時講述的故事一樣。遇到這種時候,貝茜會把燙衣桌搬到保育室的壁爐旁邊,讓我們圍着它坐好。她一面熨裡德太太的網眼飾邊,把睡帽的邊沿燙出褶裥來,一面讓我們迫不及待地傾聽她講述一段段愛情和冒險故事,這些片段取自古老的神話傳說和更古老的歌謠,或者如我後來所發現,來自《帕美拉》和《莫蘭伯爵亨利》。

  當時,我膝頭攤着比尤伊克的書,心裡樂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樂,就怕别人來打擾。但打擾來得很快,餐室的門開了。

  “噓!苦惱小姐!”約翰・裡德叫喚着,随後又打住了,顯然發覺房間裡空無一人。

  “見鬼,她上哪兒去了呀?”他接着說,“麗茜!喬琪!”(喊着他的姐妹)“瓊不在這兒呐,告訴媽媽她竄到雨地裡去了,這個壞畜牲!”

  “幸虧我拉好了窗簾。”我想。我真希望他發現不了我的藏身之地。約翰・裡德自己是發現不了的,他眼睛不尖,頭腦不靈。可惜伊麗莎從門外一探進頭來,就說:

  “她在窗台上,準沒錯,傑克。”

  我立即走了出來,因為一想到要被這個傑克硬拖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麼事呀?”我問,既尴尬又膽怯。

  “該說‘什麼事呀,裡德少爺?’”便是我得到的回答。“我要你到這裡來。”他在扶手椅裡坐下,打了個手勢,示意我走過去站到他面前。

  約翰・裡德是個十四歲的小學生,比我大四歲,因為我才十歲。論年齡,他長得又大又胖,但膚色灰暗,一副病容。臉盤闊,五官粗,四肢肥,手腳大。還喜歡暴飲暴食,落得個肝火很旺,目光遲鈍,兩頰松弛。這陣子,他本該呆在學校裡,可是他媽把他領回來住上一兩個月,說是因為“身體虛弱”。但他老師邁爾斯先生卻斷言,要是家裡少送些糕點糖果去,他會什麼都很好的。做母親的心裡卻讨厭這麼刻薄的話,而傾向于一種更随和的想法,認為約翰是過于用功,或許還因為想家,才弄得那麼面色蠟黃的。

  約翰對母親和姐妹們沒有多少感情,而對我則很厭惡。他欺侮我,虐待我,不是一周三兩次,也不是一天一兩回,而是經常如此,弄得我每根神經都怕他。他一走近,我身子骨上的每塊肌肉都會收縮起來。有時我會被他吓得手足無措,因為面對他的恐吓和欺侮,我無處哭訴。傭人們不願站在我一邊去得罪他們的少爺,而裡德太太則裝聾作啞,兒子打我罵我,她熟視無睹,盡管他動不動當着她的面這樣做,而背着她的時候不用說就更多了。

  我對約翰已慣于逆來順受,因此便走到他椅子跟前。他費了大約三分鐘,拼命向我伸出舌頭,就差沒有繃斷舌根。我明白他會馬上下手,一面擔心挨打,一面凝視着這個就要動手的人那副令人厭惡的醜态。我不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沒有,反正他二話沒說,猛然間狠命揍我。我一個踉跄,從他椅子前倒退了一兩步才站穩身子。

  “這是對你的教訓,誰叫你剛才那麼無禮跟媽媽頂嘴,”他說,“誰叫你鬼鬼祟祟躲到窗簾後面,誰叫你兩分鐘之前眼光裡露出那副鬼樣子,你這耗子!”

  我已經習慣于約翰・裡德的謾罵,從來不願去理睬,一心隻想着如何去忍受辱罵以後必然随之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窗簾後面幹什麼?”他問。

  “看書。”

  “把書拿來。”

  我回到窗前把書取來。

  “你沒有資格動我們的書。媽媽說的,你靠别人養活你,你沒有錢,你爸爸什麼也沒留給你,你應當去讨飯,而不該同像我們這樣體面人家的孩子一起過日子,不該同我們吃一樣的飯,穿媽媽掏錢給買的衣服。現在我要教訓你,讓你知道翻我書架的好處。這些書都是我的,連整座房子都是,要不,過幾年就歸我了。滾,站到門邊去,離鏡子和窗子遠點。”

  我照他的話做了,起初并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當他把書舉起,拿穩當了,立起身來擺出要扔過來的架勢時,我一聲驚叫,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可是遲了,那本書已經扔過來,正好打中了我,我應聲倒下,腦袋撞在門上,開了個口子,淌出血來,疼痛難忍。我的恐懼心理已經越過了極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

  “你是個惡毒殘暴的孩子!”我說,“你像個殺人犯――像個奴隸監工――你像羅馬皇帝!”

  我讀過哥爾斯密的《羅馬史》,對尼祿、卡利古拉等人物已有自己的看法,并暗暗做過類比,但決沒有想到會如此大聲地說出口來。

  “什麼!什麼!”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說的嗎?伊麗莎、喬治亞娜,你們可聽見她說了?我會不去告訴媽媽嗎?不過我得先――”

  他向我直沖過來,我隻覺得他抓住了我的頭發和肩膀,他跟一個拼老命的家夥扭打在一起了。我發現他真是個暴君,是個殺人犯。我覺得一兩滴血從頭上順着脖子淌下來,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劇痛。這些感覺一時占了上風,我不再畏懼,便發瘋似的同他對打起來。我不太清楚自己的雙手到底幹了什麼,隻聽得他罵我“耗子!耗子!”,一面殺豬似的嚎叫着。他的幫手近在咫尺,伊麗莎和喬治亞娜早已跑出去向裡德太太讨救兵。裡德太太原在樓上,這時來到現場,後面跟随着貝茜和女傭艾博特。她們把我們拉開了,我隻聽見她們說:

  “哎呀!哎呀!這麼大的氣出在約翰少爺身上!”

  “誰見過那麼火冒三丈的!”

  随後,裡德太太補充說:

  “帶她到紅房子裡去,關起來。”于是馬上就有兩雙手按住了我,把我推上樓去。

  第二章

  我一路反抗,在我,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于是這大大加深了貝茜和艾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我确實有點兒難以自制,或者如法國人所說,失常了。我意識到,因為一時的反抗,會不得不遭受古怪離奇的懲罰。于是,像其他造反的奴隸一樣,我橫下一條心,決計不顧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像一隻發了瘋的貓。”

  “真丢臉!真丢臉!”這位女主人的侍女叫道,“多可怕的舉動,愛小姐,居然打起小少爺來了,他是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麼會是我主人?難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連仆人都不如。你不幹事,吃白食。喂,坐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有多壞。”

  這時候她們已把我拖進了裡德太太所指的房間,推搡到一條矮凳上,我不由自主地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但立刻被兩雙手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穩穩坐着,我們可得綁住你了,”貝茜說,“艾博特小姐,把你的襪帶借給我,我那副會被她一下子繃斷的。”

  艾博特小姐轉而從她粗壯的腿上解下那條必不可少的帶子。捆綁前的準備及其意味着的額外恥辱,略微消解了我的激動情緒。

  “别解啦,”我叫道,“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讓雙手緊挨着凳子。

  “記住别動。”貝茜說,她知道我确實已經平靜下去,便松了手。随後她和艾博特小姐抱臂而立,沉着臉,滿腹狐疑地瞪着我,不相信我的神經還是正常的。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末了,貝茜轉身對那位艾比蓋爾說。

  “不過她生性如此,”對方回答,“我經常跟太太說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這小東西真狡猾,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那麼多鬼心眼的。”

  貝茜沒有搭腔,但不一會便對我說:

  “小姐,你該明白,你受了裡德太太的恩惠,是她養着你的。要是她把你趕走,你就得進貧民院了。”

  對她們這番話,我無話可說,因為聽起來并不新鮮。我生活的最早記憶中就包含着類似的暗示。這些責備我依賴别人過活的話,已成了意義含糊的老調,在耳邊回響,叫人痛苦,讓人難受,而我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答話了:

  “你不能因為太太好心将你同裡德小姐和少爺一塊撫養大,就以為自己與他們平等了。他們将來會有很多很多錢,而你卻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得學謙恭些,盡量順着他們,這才是你的本分。”

  “我們同你說的全是為了你好,”貝茜補充道,口氣倒并不嚴厲,“你做事要巴結些,學得乖一點,那樣也許可以把這兒當個家一直住下去。要是你意氣用事,粗暴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攆走。”

  “另外,”艾博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也許會在她耍脾氣時,把她處死,死後她能上哪兒呢?來,貝茜,咱們走吧,随她去。反正我是無論如何打動不了她啦。愛小姐,你獨個兒呆着的時候,祈禱吧。要是你不忏悔,說不定有個壞家夥會從煙囪進來,把你帶走。”

  她們走了,關了門,随手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空餘的卧房,難得有人在裡面過夜。其實也許可以說,從來沒有。隻有當蓋茨黑德府上偶爾擁進一大群客人時,才有必要動用全部房間。但府裡的卧室,數它最寬敞、最堂皇了。一張床醒目地立于房間正中,粗大的紅木床柱上,罩着深紅色錦緞帳幔,活像一頂帳篷。兩扇終日窗簾緊閉的大窗,半掩在類似織物制成的彩飾和流蘇之中。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鋪着深紅色的台布,牆呈柔和的黃褐色,略帶粉紅。大櫥、梳妝台和椅子都是烏黑發亮的老紅木做的。床上高高地疊着褥墊和枕頭,鋪着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陳設的映襯下,白得炫目。幾乎同樣顯眼的是床頭邊一張鋪着坐墊的大安樂椅,一樣的白色,前面還放着一隻腳凳;在我看來,它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房子裡難得生火,所以很冷;因為遠離保育室和廚房,所以很靜;又因為誰都知道很少有人進去,所以顯得莊嚴肅穆。隻有女傭每逢星期六上這裡來,把一周内靜悄悄落在鏡子上和家具上的灰塵抹去。還有裡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大櫥裡某個秘密抽屜裡的東西。這裡存放着各類羊皮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微型畫像。上面提到的最後幾句話,給紅房子帶來了一種神秘感、一種魔力,因而它雖然富麗堂皇,卻顯得分外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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