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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簡・愛 (英)夏洛蒂・勃朗特 5390 2024-01-31 01:07

  此外,遺産、遺贈這類字眼伴随着死亡、葬禮一類詞。我聽到我的叔父,我唯一的一位親戚故去了。打從知道他存在的一天起,我便懷着有朝一日要見他的希望,而現在,是永遠别想見他了。而且這筆錢隻留給我。不是給我和一個高高興興的家庭,而是我孤孤單單的本人。當然這筆錢很有用,而且獨立自主是件大好事――是的,我已經感覺到了,那種想法湧上了我心頭。

  “你終于擡起頭來了,”裡弗斯先生說,“我以為美杜莎已經瞧過你,而你正變成石頭――也許這會兒你會問你的身價有多少?”

  “我的身價多少?”

  “啊,小得可憐!當然不值一提――我想他們說兩萬英鎊,但那又怎麼樣?”

  “兩萬英鎊!”

  又是一件驚人的事情――我原來估計四五千。這個消息讓我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我從沒有聽到過聖・約翰先生大笑過,這時他卻大笑起來。

  “嗯,”他說,“就是你殺了人,而我告訴你你的罪行已經被發現了,也不會比你剛才更驚呆了。”

  “這是一筆很大的款子――你不會弄錯了吧?”

  “一點也沒有弄錯。”

  “也許你把數字看錯了――可能是兩千?”

  “它不是用數字,而是用字母寫的――兩萬。”

  我再次感覺到頗像一個中等胃口的人,獨自坐在可供一百個人吃的盛宴面前。這會兒裡弗斯先生站起來,披上了鬥篷。

  “要不是這麼個風雪彌漫的夜晚,”他說,“我會叫漢娜來同你做伴。你看上去太苦惱了,不能讓你一個人呆着。不過漢娜這位可憐的女人,不像我這樣善于走積雪的路,腿又不夠長。因此我隻好讓你獨自哀傷了。晚安。”

  他提起門闩時,一個念頭蓦地閃過我腦際。

  “再呆一分鐘!”我叫道。

  “怎麼?”

  “我不明白為什麼布裡格斯先生會為我的事寫信給你,或者他怎麼知道你,或者設想你住在這麼個偏僻的地方,會有能力幫助他找到我呢?”

  “啊,我是個牧師,”他說,“而奇奇怪怪的事往往求牧師解決。”門闩又一次格格響了起來。

  “不,那不能使我滿意!”我嚷道。其實他那麼匆忙而不作解釋的回答,不但沒有消除,反而更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這件事非常奇怪,”我補充說,“我得再了解一些。”

  “改天再談吧。”

  “不行,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他從門邊轉過身來時,我站到了他與門之間,弄得他有些尴尬。

  “你不統統告訴我就别想走。”我說。

  “現在我還是不講為好。”

  “你要講!――一定得講!”

  “我情願讓黛安娜和瑪麗告訴你。”

  當然,他的反複拒絕把我的焦急之情推向了高潮:我必須得到滿足,而且不容拖延。我把這告訴了他。

  “不過我告訴過你,我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他說,“很難說服。”

  “而我是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無法拖延。”

  “那麼,”他繼續說,“我很冷漠,對任何熱情都無動于衷。”

  “而我脾氣火爆,火要把冰融化。那邊的火已經化掉了你鬥篷上所有的雪,由于同樣原因,雪水淌到了我地闆上,弄得像踩踏過的街道。裡弗斯先生,正因為你希望我寬恕你毀我砂石廚房的彌天大罪和不端行為,那你就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

  “那麼好吧,”他說,“我讓步了,要不是向你的真誠屈服,就是向你滴水穿石的恒心投降。另外,有一天你還得知道,早知晚知都一樣。你的名字是叫簡・愛嗎?”

  “當然,這個問題早已解決了。”

  “你也許沒有意識到我跟你同姓?我施洗禮時被命名為聖・約翰・愛・裡弗斯。”

  “确實沒有!現在可記起來了,我曾在你不同時間借給我的書裡,看到你簽的名字縮寫中有一個E,但我從來沒有問過它代表什麼。不過那又怎麼樣?當然――”

  我打住了。我不能相信自己會産生這樣的想法,更說不上加以表達。但是這想法闖入了我腦海――它開始具體化,頃刻之間,變成了确确實實可能的事情。種種情況湊合起來了,各就各位,變成了一個有條有理的整體,一根鍊條。以前一直是一堆不成形的鍊環,現在被一節節拉直了――每一個鍊都完好無缺,鍊與鍊之間的聯結也很完整。聖・約翰還沒有再開口,我憑直覺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不過我不能期望讀者也有同樣的直覺,因此我得重複一下他的說明。

  “我母親的名字叫愛,她有兩個兄弟,一個是位牧師,他娶了蓋茨黑德的簡・裡德小姐;另一個叫約翰・愛先生,生前在馬德拉群島的沙韋爾經商。布裡格斯先生是愛先生的律師,去年八月寫信通知我們舅父已經去世,說是已把他的财産留給那個當牧師的兄弟的孤女。由于我父親同他之間一次永遠無法寬恕的争吵,他忽視了我們。幾周前,布裡格斯又寫信來,說是那位女繼承人失蹤了,問我是否知道她的情況。一個随意寫在紙條上的名字使我把她找到了。其餘的你都知道了。”他又要走,我将背頂住門。

  “請務必讓我也說一說,”我說,“讓我喘口氣,好好想一想。”我停住了――他站在我面前,手裡拿着帽子,看上去夠鎮靜的。我接着說:

  “你的母親是我父親的姐妹?”

  “是的。”

  “那麼是我的姑媽了?”

  他點了點頭。

  “我的約翰叔父是你的約翰舅舅了?你、黛安娜和瑪麗是他姐妹的孩子,而我是他兄弟的孩子了?”

  “确然無疑。”

  “你們三位是我的表兄表姐了。我們身上一半的血都流自同一個源泉?”

  “我們是表兄妹,不錯。”

  我細細打量着他。我似乎發現了一個哥哥,一個值得我驕傲的人,一個我可以愛的人。還有兩個姐姐,她們的品質在即使同我不過是陌路人的時候,也激起了我的真情和羨慕。那天我跪在濕淋淋的地上,透過沼澤居低矮的格子窗,帶着既感興趣而又絕望的痛苦複雜的心情,凝視着這兩位姑娘,原來她們竟是我的近親。而這位發現我險些死在他門檻邊的年輕莊重的紳士,就是我的血肉之親。對孤苦伶仃的可憐人兒來說,這是個何等重大的發現!其實這就是财富!――心靈的财富!一個純潔溫暖的愛的礦藏。這是一種幸福,光輝燦爛,生氣勃勃,令人振奮!――不像沉重的金禮物:其本身值錢而受人歡迎,但它的分量又讓人感到壓抑。這會兒我突然興奮得拍起手來――我的脈搏急速跳動着,我的血管震顫了。

  “啊,我真高興――我真高興!”我叫道。

  聖・約翰笑了笑。“我不是說過你撿了芝麻丢了西瓜嗎?”他問,“我告訴你有一筆财産時,你非常嚴肅,而現在,為了一件不重要的事,你卻那麼興奮。”

  “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對你可能無足輕重,你已經有妹妹,不在乎一個表妹。但我沒有親人,而這會兒三個親戚――如果你不願算在内,那就是兩個――降生到我的世界來,已完全成年。我再說一遍,我很高興!”

  我快步穿過房間,又停了下來,被接二連三湧進腦子,快得我無法接受、理解和梳理的想法,弄得差點喘不過氣來――那就是我可以做什麼,能夠做什麼,會做什麼和應當做什麼,以及要趕快做。我瞧着空空的牆,它仿佛是天空,密布着升起的星星――每一顆都照耀着我奔向一個目标或者一種歡樂。那些救了我性命的人,直到如今我還毫無表示地愛着,現在我可以報答了。身披枷鎖的,我可以使他們獲得自由;東分西散的,我可以讓他們歡聚一堂。我的獨立和富裕也可以變成是他們的。我們不是一共四個嗎?兩萬英鎊平分,每人可得五千――不但足夠,而且還有餘。公平對待,彼此也将得到幸福。此刻财富已不再是我的一種負擔,不再隻是錢币的遺贈――而是生命、希望和歡樂的遺産了。

  我對這些想法着了迷時,我的神态如何,我無從知道。但我很快覺察到裡弗斯先生已在我背後放了一把椅子,和和氣氣地要我坐下。他還建議我要鎮靜。我對暗示我束手無策、神經錯亂的想法不屑一顧,把他的手推開,又開始走動起來。

  “明天就寫信給黛安娜和瑪麗,”我說,“叫她們馬上回家來,黛安娜說要是有一千英鎊,她們倆就會認為自己有錢了,那麼有了五千英鎊,就很有錢了。”

  “告訴我哪兒可以給你弄杯水來,”聖・約翰說,“你真的得努力一下,使你的情緒平靜下來。”

  “胡說!這筆遺贈對你會有什麼影響呢?會使你留在英國,誘使你娶奧利弗小姐,像一個普通人那樣安頓下來嗎?”

  “你神經錯亂,頭腦糊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得太突然,讓你興奮得失去了自制。”

  “裡弗斯先生!你弄得我很有些不耐煩了。我十分清醒。而正是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或者不如說假裝誤解我的意思。”

  “也許要是你解釋得再詳細一點,我就更明白了。”

  “解釋!有什麼需要解釋?你不會不知道,兩萬英鎊,也就是提到的這筆錢,在一個外甥、兩個外甥女和一個侄女之間平分,各得五千!我所要求的是,你應當寫信給你的妹妹們,告訴她們所得的财産。”

  “你的意思是你所得的财産。”

  “我已經談了我對這件事的想法,我不可能有别的想法。我不是一個極端自私、昏聩不公和完全忘恩負義的人。此外,我決心有一個家,有親戚。我喜歡沼澤居,想住在沼澤居。我喜歡黛安娜和瑪麗,要與她們相依為命。五千英鎊已對我有用,也使我高興;兩萬英鎊會折磨我,壓抑我,何況盡管在法律上可能屬于我,在道義上決不該屬于我。那麼我就把完全多餘的東西留給你們。不要再反對,再讨論了,讓我們彼此同意,立刻把它決定下來吧。”

  “這種做法是出于一時的沖動,你得花幾天考慮這樣的事情,你的話才可算數。”

  “啊,要是你懷疑我的誠意,那很容易,你看這樣的處理公平不公平?”

  “我确實看到了某種公平,但這違背慣例。此外,整筆财産的權利屬于你。我舅舅花了心血掙得這份财産,他愛留給誰就可以留給誰,他留給了你。公道畢竟允許你留着,你可以心安理得地認為它完全屬于你自己。”

  “對我來說,”我說,“這既是一個十足的良心問題,也是個情感問題。我得遷就我的情感。我難得有機會這麼做。即使你争辯、反對、惹惱我一年,我也不能放棄已經見了一眼的無上歡樂――那就是部分報答大恩大德,為我自己赢得終身的朋友。”

  “你現在是這樣想的,”聖・約翰回答,“因為你不知道擁有财富或者因此而享受财富是什麼滋味;你還不能想象兩萬英鎊會使你怎樣變得舉足輕重,會使你在社會上獲得怎樣高的地位,以及會為你開辟怎樣廣闊的前景。你不能――”

  “而你,”我打斷了他,“絕對無法想象我多麼渴望兄弟姐妹之情。我從來沒有家,從來沒有兄弟或姐妹。我現在必須,也一定要有。你不會不願接受我承認我,是嗎?”

  “簡,我會成為你的哥哥――我的妹妹會成為你的姐姐――而不必把犧牲自己的正當權利作為條件。”

  “哥哥?不錯,相距千裡之遙!姐姐們?不錯,為陌生人當牛做馬!我,家财萬貫――裝滿了我從未掙過,也不配有的金子。而你們,身無分文!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等和友愛!多麼緊密的團聚!何等親切的依戀!”

  “可是,簡,你渴望的親屬關系和家庭幸福,可以不通過你所設想的方法來實現。你可以嫁人。”

  “又胡說八道啦!嫁人?!我不想嫁人,永遠不嫁。”

  “那說得有些過分了,這種魯莽的斷言證實了你正處于興奮之中。”

  “我說得并不過分,我知道自己的心情,知道結婚這種事兒我連想都不願去想。沒有人會出于愛而娶我,我又不願意被人隻當做金錢買賣來考慮。我不要陌路人――與我沒有共同語言,格格不入,截然不同。我需要親情,那些我對他們懷有充分的同胞之情的人。再說一遍你願做我的哥哥。你一說這話,我就很滿意很高興,你重複一下,要是你能夠真誠地重複的話。”

  “我想我能夠。我明白我總是愛着我的妹妹們,我也明白我的愛是建立在什麼基礎上的――對她們價值的尊重,對她們才能的欽佩。你也有原則和思想。你的趣味和習慣同黛安娜與瑪麗的相近。有你在場我總感到很愉快。在與你交談中,我早已感覺到了一種有益的安慰。我覺得可以自然而輕易地在我心裡留出位置給你,把你看做我的第三個和最小一個妹妹。”

  “謝謝你,這使我今晚很滿意。現在你還是走吧,因為要是你再呆下去,你也許會用某種不信任的顧慮再惹我生氣。”

  “那麼學校呢,愛小姐?現在我想得關掉了吧。”

  “不。我會一直保留女教師的職位,直到你找到接替的人。”

  他滿意地笑了笑。我們握了手,他告辭了。

  我不必再細述為了按我的意願解決遺産問題所做的鬥争和進行的争辯。我的任務很艱巨。但是因為我下定了決心――我的表兄妹們最後看到,我要公道地平分财産的想法已經真的不可改變地定下來了――還因為他們在内心一定感到這種想法是公平的,此外,也一定本能地意識到他們如處在我的地位,也一樣會做我希望做的事,最後他們讓步了,同意把事情交付公斷。被選中的仲裁人是奧利弗先生和一位能幹的律師。兩位都與我的意見不謀而合。我實現了自己的主張,轉讓的文書也已草成:聖・約翰、黛安娜、瑪麗和我,各得一份足以過溫飽生活的财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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