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禮這日,遼東巡撫陶沉凡和山東承宣布政使魏省坡兩個重量級人物先後出場,湯媛看見這二位大人的家眷時心中已有大概。
阮氏對遼東的貴人耳熟能詳,一一為她引薦。
陶沉凡和魏省坡會來多半是持中立态度,他們誰也不怕,但誰的面子也都會給三分,隻忠君卻不忠于某個人。在湯媛看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而遼東總兵李祐糧是最後一個到的,盡管他級别并不比前兩位高,但權力大啊,架子自然也不小。至于韋勝春,身份和職位都敏感,與賀綸保持距離對誰都好,他沒來早就在意料之中,女眷這邊也隻來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兒媳。
話說慶雲縣主小阿蜜,剛出生的時候瘦瘦小小,哭起來還皺巴巴的,湯媛是既心痛又無奈,心痛的是她的寶寶好醜,無奈的是這麼醜她卻覺得越看越好看,殊不知阿蜜是真的越長越好看,所以她才越看越好看啊。
滿月的阿蜜比剛出生時胖了一圈,肌膚粉嘟嘟的白皙,像隻白玉雕刻的粉團子。乳母每每将她抱進懷裡都移不開眼,直誇像郡王爺。
阿蜜就像一個女版的迷你小賀綸。
熱鬧了一整個白日,直至夜色深濃郡王府才恢複安靜。
嬌彤與管家負責登記造冊,打開庚王的錦盒一看,不由愣住,管家自是不明白其中深意,但作為郡王府的貼身婢女,嬌彤卻略有所知。
錦盒裡放着一串粉色的碧玺小兔子。
這日禮部的官員陪同睿王借宿郡王府,其實他們内心是拒絕的。旁人不清楚,禮部的人卻是心知肚明,懷平郡王府是他們選給賀綸的,邪門之處誰住誰知道。
大康的官員對玄學深信不疑。
自古以來,王侯将相的宅邸莫不講究風水,由此而誕生了各種相應的制度,以此限制等級低的不得越過等級高的,什麼級别就配住什麼樣的宅子,但很多人為了家族的氣運會在私底下改裝,弄個小風水陣什麼的,這幾乎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大家也心照不宣的為懷平郡王選了一個風水逆勢的王府,這在京師幾乎成為了圈中笑話。
但輪到自己住進去可就笑不出。
隻見客院古木參天,陰風陣陣,僅有的一點月光穿過雲層也被枝葉擋在了半空,行走其中全靠手中一盞明滅的燭火。郡王妃在這種鬼地方還能平安誕下小縣主,命大的也是沒誰了。
幸而睿王的心也夠大,全然不似禮部兩個官員那般神神叨叨,不過也可能是不懂其中的厲害。
一行人才走了幾步就聽王府管家在後面喊,“睿王殿下,郡王爺藏了一壇二十年的老汾酒,邀您前去品鑒一二。”
這可就稀罕了,賀綸可不像這麼熱情的人。賀維與自己的近身内侍楊雲對視一眼,含笑應約。
“五弟好雅興,這麼晚了不陪妻兒倒讓我略感受寵若驚。”賀維邁入大廳,聲音爽朗。賀綸從前就沒将他放在眼裡,如今變成了郡王依然不知死活,委實是個死到臨頭還翹着尾巴的東西。
賀綸從賀維笑容的背後嗅到了一絲敵意,不過大家本來就沒多友好。“四哥不必客氣,過來坐。”他親手為賀維斟了一杯酒。
事出反常必有妖,賀維對不按套路出牌的賀綸很是戒備,那杯酒果然也不是真心實意要遞給他,賀維垂眸盯着杯盞,隻覺一股勁風襲上面門。
不論多麼善于隐藏之人,在危急時刻身體都會先于思維做出本能的反應。
賀維也不例外。
面對賀綸這突如其來的殺招,他本能旋身避開,反手還擊,饒是賀綸也被震的眼眸微微一瞠,兩人心中皆凜然。
“沒想到四哥的功夫這般厲害,誰說你身體孱弱不宜習内家功夫,依我看,你至少修習了十幾年。”賀綸收掌,玩味而笑。
原來賀綸早就發現了!賀維咽下心驚,心念電轉,既不否認也沒有承認。一則是沒有撒謊的必要,二來他并不清楚賀綸知道多少,萬不會傻到不打自招。
“别緊張,我沒惡意。”賀綸笑着坐回去,“咱們可以談談正事。在此之前,希望你不要再吓唬阿媛,不然咱倆可能就沒法繼續友好下去。”
阿媛……
“你這是何意?”賀維心底早已電閃雷鳴,竭力控制才未駭然色變。
什麼意思不是已經很明顯,人家不僅知道他隐瞞真實功力,更知道他對阿媛做過什麼。
隐藏地心深處的秘密赫然大白天下!
可是賀維想不通,如何也想不通究竟走錯哪一步方被人識破?
此刻,整個人都因為前所未有的震驚化成了泥塑木雕的人偶,再配上沒有表情的面孔,要多陌生就有多陌生,要多詭異也就有多詭異。
算他倒黴,遇到個開挂的湯媛,一個夢就把人家這輩子藏的嚴嚴實實的老底給掀個底朝天。
僵默了許久,賀維才緩緩擡起眼睫,“你想跟我談什麼?”
并無否認,而是直接問賀綸要談什麼。隻因賀維清楚自己做過什麼。
當然,賀綸這邊的清楚程度也絕不亞于他。
隻三清觀的割喉以及俞州城那次他企圖讓屬下挨個的輪湯媛就足夠賀綸将他碎屍萬段,這些帳不是不算,都給他一筆一筆記着呢。(參見77,104,105)
賀維的面色白的越發透明,唇線抿的緊繃繃的,忽然忍不住低低的咳嗽,喉嚨腥甜。
賀綸慢條斯理的自斟自飲,咳嗽聲一下比一下劇烈,賀維捂住兇口,眉宇痛苦的蹙緊,掏出薄荷丸塞入口中,臉上再不見半分怯懦與孱弱,目光幽冷。
可見三哥與四哥的演技何其精湛,隻有他與賀纓勉強還算真實。
“我這裡有封特别有趣的密信,”一年前收到的,賀綸不疾不徐道,“也不知是誰,竟膽敢拿父皇當年的事造謠,連柳美人也牽涉在内。那可是你的生母,不管怎樣被人污蔑成以媚.藥取巧獲寵,對女人而言……都不大好聽吧……”
緣何明宗放着大把美豔佳人沒睡偏偏睡了姿色平庸的柳美人?至今仍是個未解之謎,然有了媚.藥這一說,事情似乎就變得合情合理。
賀維蒼白的容顔在月色下慢慢轉青。
“賀綸,你别侮辱我娘。”他聲音低沉的可怕。
賀綸臉上的笑意猛然斂去,“侮辱?難道是我逼她下的藥?說到侮辱,你侮辱了阿媛多少次?以為換張臉就沒人發現?我且告訴你吧,發現你真面目的恰恰就是阿媛!”他目光陰鸷,一瞬不瞬對上賀維。
賀維像是被什麼刺了一下,惶然移開視線,又愣住,什麼,阿媛早就發現了?怪不得!怪不得錦州那次她一見着他就像老鼠見了貓,虧他那麼傾情演出,說話都不敢大聲!
如此虛僞,如此奸詐,真是分分寸寸都被她銘記于心。
也不知賀維在想什麼,面色木然,僵立原地。
賀綸不屑道,“你看不慣我,大可以對我發難。把矛頭對準女人,怎麼說都不算個男人!”
我沒對準她!賀維表情變得十分古怪,嘴角翕了翕,一言不發。
一陣細密的秋雨驟然降落,拍打的葉片搖搖晃晃。
福甯館内,盧嬷嬷輕手輕腳的邁上前一步,作為皇後娘娘的人,她的心自然時時偏向賀綸,按宮裡的規矩,生完孩子兩個月就可以侍寝,所以她有義務提醒湯媛接下來該做什麼,譬如将孩子交給乳母,順便打理自己的身材,以備郡王爺不時之需。
盧嬷嬷的好意湯媛心領了,但“不時之需”四個字令人莫名的膈應。賀綸是她的丈夫,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好,但從未覺得自己就該低他一等,為何總有人挑剔她這個那個,但凡賀綸受一點兒委屈,旁人就認定是她的錯,她有罪。
殊不知盧嬷嬷對湯媛也早就心存怨氣。
在她眼裡,郡王妃委實霸道又自私。逼迫郡王活活素了十來個月。面兒上對燕婉和如雲和藹可親,其實呢?倘若真如臉上這般甜,兩個丫頭為何至今也未能侍上寝?
年輕貌美的小丫頭與和尚般的郡王爺,當真就沒有一點兒情難自禁?恐怕不是沒有,是沒機會。
光是盧嬷嬷親眼所見就有一回,燕婉見其他人抽不開手,便給賀綸端了杯茶,還不等走出房門就被嬌彤的眼風刺了好幾刀。有其仆必有其主,湯媛是個什麼心性的也就不言而喻。
但湯媛是主子,盧嬷嬷内心再不滿也不會表現出來。宮裡得寵的女人多了去,不過長盛不衰的從來隻有一種人,那就是賢良謙恭的。似湯媛這種,大部分昙花一現,拼的也就是男人的新鮮感,一旦新鮮感過去,從前有多昌盛,屆時就有多凄慘。
湯媛将阿蜜交給乳母,攜着婢女去淨房沐浴,該如何與夫君共處她心裡有杆秤,還輪不到一個下人來指手畫腳。
賀綸不是主人,是夫君,她把賀綸當什麼,賀綸也就會把她當什麼。哪有妻子不做反倒上趕着做女.奴的?盧嬷嬷嫌東嫌西,不就是因為她孕期沒給燕婉和如雲開臉。
那是賀綸自己不要的好不好?
難不成還要她拿刀逼着賀綸行房才是賢惠?
你,你……盧嬷嬷登時氣個仰倒,不由怒極反笑,總有你後悔的那天,男人可不像女人,對女人膩了那可真就是膩了,不像女人,耳根子軟,哄一哄就聽話。
福甯館的女人在賭氣,正院的男人臉色似乎也不太好看,也不全是,至少賀綸的神色如常,賀維卻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疾步走下台階,冒雨而行,身後跟着不停舉傘的楊雲。
茯苓在客院等候多時才見渾身濕透的睿王從雨夜裡走來,連忙舉傘迎上去,賀維抱緊了她,親了親她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