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皇後的肚子一日大過一日,人也漸漸比從前更易疲乏,又覺得賀綸已經成了好事,漸漸的也就把湯媛這個人抛諸腦後。
七夕那日,宮女們當完差紛紛準備五彩絲線和女紅。大家都滿看重這一天的。畢竟在宮裡待的太久,若連個信仰和盼頭都沒有,那還不得無聊死。而七夕,就寄托了無數單身女孩的绮思,不管是祈禱獲得帝王恩寵、皇子恩寵還是其他什麼的姻緣,總之這一日大家都攢足了勁兒,不禱告一下仿佛姻緣就會溜之大吉。
湯媛自己就是穿越的,是以對鬼神這方面難免要更敬畏些。等不及天黑,确切的說還不到辰時她就把貢品列在神龛上,如果真有月老這種神秘人種的存在,她呢,就想跟對方商量下能不能給她來個正常的男人。種田文系列的也可以,相貌普通點也沒關系,關鍵是要人品好加不蠢。
她這樣倒也不是恨嫁,而是不想再跟宮外面的極品舅舅有牽扯。
男權社會的女人,倘若沒有父兄也沒有夫君那就隻能從某個男性長輩,剛巧,她穿的這個身體就一個男性長輩,還是個認錢不認人的。一旦知曉賣進宮的外甥女活着回來了,那還不得高興死,再一見她身上有錢,得,搶她銀子還是小事,怕就怕搶完銀子再給她随便配個人,逃婚都來不及啊!光是路引就能要她的命。
在大康,誰的戶籍和路引但凡出一丁點錯就有可能被大鐵鍊子鎖去縣大牢。不管是逃婚還是逃奴,都是犯罪,而犯罪就得蹲牢。至于武俠小說中的隐居,那就更不可能。沒錯,她是可以找個地方隐居,這裡人少地廣,還真能躲得過衙門,但躲不過各種饑餓的野生食肉動物啊!
好在賀綸撂了句話——待我出宮開府,你想滾哪兒就滾哪兒。
話雖然說的不中聽,可架不住就是她想要的意思啊!
再一個這個人雖然缺德,但好像不屑撒謊,反正她信了。
是以,每回見了賀綸又避不開的情況,湯媛照舊殷勤的上前問安,盡可能哄着他開心。
這可是即将還她自由的人。自由不就是不用再受賣身契制約,擺脫了奴婢的身份?
對此,賀綸隻想跟她說一句,做夢去吧!
當然,他不可能說的這麼直白,一旦直白了就等于掐了她的念想,那他還怎麼把她騙到手?
可不知為什麼,一看到她笑彎彎的看向自己,心裡就莫名的發虛。
虛什麼?
他又沒撒謊。如果她不想在王府待着,那就滾到外面愛幹啥幹啥,但他不會還她賣身契,此生她都别想離開京師,離開他的眼皮底下。
哪怕她想嫁人,也得要他這個主子點頭答應,否則,就是與人私通!
冬慧撩起簾子禀告湯媛五殿下來了。
搞什麼,不是還有三天才夠五天,他怎麼又來了?湯媛連忙去盆架子那裡洗手,轉念一想,今兒個是七夕,許久不曾露面的章蓉蓉肯定會來景仁宮跟幾位未婚的公主相聚,她一來,賀綸難免要出現,隻苦了瑞通館這些閑散慣了的下人。
是以,衆人各就各位,陸續綴在湯掌儀身後恭迎主子大駕。
湯媛殷勤的照料不能自理的賀綸,伺候他淨手。他的手比她大一圈,主要是手指比她長,洗起來她得用兩隻小手攥着,還得挨個搓一搓,撸一撸。被他欺負以前她一點沒覺得這麼洗有什麼不對,可被他欺負了以後,她……她會不由想歪,也不知是哪個腦殘太醫規定的“正确”清洗步驟。
賀綸笑道,“你臉怎麼紅了?”
“啊,熱的。”
熱嗎?他看見女孩子珍珠般的耳垂變成了粉紅色,梨香纏綿。
“你在想什麼?”賀綸見她心不在焉,仿佛心事重重。
很多時候,他不知該如何才能讓她開心,其實也不是不知,而是她開心的那件事會讓他不開心。
嗯?湯媛沒想到賀綸會突然“關心”自己,然而她想什麼跟他有毛線關系。她敷衍道,“奴婢……嗯奴婢在想這澡豆的味道真好聞。”
賀綸大方道,“回頭賞你一盒。這麼會伺候人,理應嘉獎。”
呸,賤人!湯媛目露驚喜,“謝殿下恩典!”
“其實我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賀綸接過她遞來的棉巾。
“但憑殿下吩咐。”
“七夕燈會你知道吧?幾近一半的順天府亮如白晝,耍蛇舞獅比比皆是,你這個土包子肯定沒見識過。”賀綸含着壞笑的黑眼睛亮亮的,仿佛要看進她的小心裡,“我帶你去玩兒好不好?呃,我的意思并不是玩,重點是帶你見識一下普通百姓是怎麼擺攤的,畢竟這極有可能成為你未來混飯吃的副業。”
原來理想是開點心鋪子的她在他眼裡不過是個擺攤的!
擺攤咋了?你家祖宗十八代就沒出過擺攤的?
不過出宮是一件誘人的事。湯媛轉了轉眼珠,點點頭,“奴婢都聽殿下的。”
都聽殿下的?說得真好聽,還不是因為對你有好處。那殿下要親你的小嘴巴你給不給?賀綸哼了聲,壓下心底的渴望,淡聲道,“我知道你成日惦念徐太嫔。去吧,我準了。”
原本還無精打采的湯媛眼眸微瞠,她沒聽錯吧?
“倘若你對我忠心耿耿,沒有人會拘着你與誰往來。”賀綸譏諷的笑了笑,“但我覺得你這隻小白眼狼喂不熟,姑且放你出去撒個歡兒,機會隻此一次,可要珍惜。”
湯媛滿腦子都是太嫔娘娘,以至于都忘了做出反應,隻怔怔望着賀綸。直到他靠近她,“我對你這麼好,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啊,難道不該親我一口告訴我你很感謝我麼?”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她的眼白比又黑又大的眼仁兒更純淨,像是微藍的白晝。
為何從前沒發現?因為她在他靠近的瞬間就會本能的閉上眼。
此刻,尚且處于震動中。
“元宵。”
少年人微啞的幾近暧昧的聲音将她從震動中喚醒,湯媛偏頭避開他滾燙的唇。
賀綸氣得個眼冒金星,羞惱不已的轟她滾出去!
她求之不得呢,撒腿跑得不見人影。
賀綸這種人慣會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甜棗固然好吃,卻是因為挨了打才換來的,想讓她感激他,怎麼可能?
她隻顧開心,竟忘了回去換身衣裳梳梳頭,隻空着兩手迷迷瞪瞪的沿着閉着眼都能找到的路邁進了壽安宮。
幾個月不見,宮裡的草葉兒都黃了,平添一抹寂寥的蕭瑟。
有小宮人發現了她,捂着嘴驚呼一小聲。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終于回到家的小孩,連規矩也忘了,提着裙擺直奔萱草堂正殿,一路暢通無阻,就連立在門口的香蕊也忘了伸手阻攔。
娘娘。湯媛急切的喚了聲。
徐太嫔怏怏的神色一怔,掙紮着從榻上爬起,看見熟悉的孩子哭着撲過來,跪在她榻前,仰着小臉道,“娘娘,您怎麼病了?”
這傻孩子,真的回來了?
恍惚中,徐太嫔有點分不清眼前的人兒究竟是媛媛還是妞妞。
可不管是哪一個,她都好開心。
而且人年紀大了,偶爾生個病什麼很正常啊。不過現在,徐太嫔感覺好了大半,可又不禁為她擔心。
“誰讓你過來的?你幹爹已經把你的情況說與我聽,我知道你在那地方活的好好的已然知足。你不必來的,快回去吧。”才見了面,徐太嫔就開始趕人。
不會有事的!湯媛笑道,“是五皇子,他應下的事不會有錯!”
徐太嫔眸中掠過訝異。老五何時這麼照顧下人?
如今她清醒許多,眨了眨眼,但見媛媛面色白裡透紅,即便眉宇間略有愁容,但跟此刻的笑比起來又算不得什麼。衣料亦是上好的綢緞與宮紗,雲鬓間别的挑心是赤金的,還鑲了拇指蓋大小的一枚鴿子血,哪有這樣闊氣的掌儀,分明就是有人寵着她,且日子過的還不錯。
徐太嫔心底一陣驚濤駭浪。
媛媛曾說賀綸對她有意思,如今看來,已經不隻是有意思這麼簡單,把她養成這樣,又準她來壽安宮,尋常人誰敢摸章皇後的逆鱗,哪怕是賀綸,肯定也要費一番心神,這根本就不是對待普通的侍寝宮婢,而是寵妃呀。
徐太嫔盡量平靜了下心底的駭然,再三打量她,半晌才小聲問,“跟娘娘說實話,他待你可好?”
她問的很含蓄。
湯媛沒往那方面想,“還行。”好不容易見一面,她哪裡舍得徐太嫔憂心,隻道還行,全然不提受過的委屈。
“還行”二字太簡單,不足以平息徐太嫔的憂心。她幹脆說開了,“好孩子,你且跟我說明白了,他是不是已經得了你身子?”
這句話問的多少有些多餘。
香噴噴的肉擱在狼嘴裡幾個月,怕是連肉渣都不剩。徐太嫔幹脆換個問法,“這個你不說我也知曉。他給你喝的什麼湯藥?是專門讓文太醫開的,還是由宮正司按例發放?”
若是前者,那她基本就敢肯定賀綸真的看上了媛媛,是要留着生孩子的;反之,大概就是玩的正得趣,才對她恩賞些許。
湯藥?湯媛反應了兩秒才明白過來,兩頰不由發熱,抱着徐太嫔胳膊道,“娘娘,您想哪兒去了!我沒讓他得逞。他身邊也不缺女人。還不至于強迫我什麼。而且他已經放了話,出宮開府後就不拘着我。”
徐太嫔微微蹙起的眉宇依然沒有松開。
到現在還沒得了她的身子!
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個好消息。
以他這樣的身份會對唾手可得的東西百般遷就,那就隻有一個解釋——他就沒打算放過。
簡直就是要勢在必得!
話說湯媛離開不久,馮鑫垂着眼思來想去,總覺得殿下縱容湯媛委實不該。壽安宮是什麼地方,她能說景仁宮一句好?保不齊現在正在傳授湯媛如何對付賀綸。
再一個,老三昨日就遞了帖子,最遲不超過巳時就要入宮探望病中的徐太嫔,殿下這麼做,簡直就是為湯媛和老三搭橋啊!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賀綸見馮鑫吞吞吐吐的不由好笑,“我越是管着她,她就越覺得老三好,那還不如讓她見一見,出了宮以後也多見見,等被老三打擊的灰頭土臉就知道回來找我哭了。這種人,你得讓她栽跟頭,明知有坑也别提醒,摔她個半死就知道誰疼她!”
既然不願做他的側妃。
好,他不逼她。
單就看看她怎麼面對賀緘。
倘若換個男人,她就上趕着連妾都願意當,那今晚他就把她辦了。
她既然能為别的男人輕賤自己,也就别怪他輕賤她。
賀綸眸光微寒。
壽安宮那邊偎着太嫔娘娘說話的湯媛不由背心冒冷汗。
徐太嫔柔聲道,“好在老三提前開府。點心鋪子我已托他為你物色了一間,出宮以後便能接手,免得你抛頭露面的到處求人。”
其實是賀緘準備送湯媛的,但徐太嫔不會給他這個獻殷勤的機會。
娘娘。湯媛感覺一顆心脹鼓鼓的,快要幸福死了。
隻是沒想到在這内廷蕭索的回程之路還能再遇賀緘。
當時,他從浮光點點的長春門徐徐走來,穿着玉色的布絹襕衫,潔白的額頭在烈陽下微微些許出汗,隐隐的浸着淡藍色的血管。
其實他的睫毛不算很長,但勝在濃密烏黑,遠看像是一道迤逦的墨線勾勒了深邃的眼神。
兩個人越走越近,她不由自主停下,他依然沒有停頓的意思,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立在她面前。
“殿下萬福。”她平靜的行了一個福禮。
其實該對他道一聲恭喜,但她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說出酸味什麼的就不好。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會子,“媛媛,不要跟在他身邊。”
無論是端午還是七夕,他都不希望她跟在賀綸身邊。
“我知道你想出宮,明年我會想到辦法的。你跟他出來,我每一時都要擔心死過去。我害怕,怕他哄得你開心了,你就忘了他的不好。可是媛媛,你要的東西我暫時給不起,但他,給得起也不會給你。”
賀綸這樣驕傲的人,豈會娶一個宮婢為妻?
湯媛仰臉默默的望着他。
那日回去之後,一輪紅日漸漸西沉,湯媛慢吞吞來到南三所的東所。
賀綸靠在太師椅裡頭也未擡,“天還沒黑呢,看把你急的。想吃什麼?我讓廚房給你做兩道點心帶着。”
“回殿下,奴婢是來跟您告罪的。”湯媛眼觀鼻鼻觀心,“奴婢,嗯……忽然身體不适,沒法陪殿下出宮了。”
賀綸唇畔的笑意微僵,擡眸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