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七匆匆走過
波琳娜的骨灰下葬之後的第二天,市長又登門拜訪了,帶來了一大幫記者,他宣布以市政府的名義贈送英雄父母一套房子供他們養老。波琳娜的故事已經傳遍了整個俄羅斯,哪怕是已經鐵石心腸的官僚也為之動容,他們必須做點什麼。
伊凡和安娜都拒絕了,他們隻想留在這裡,守着女兒。于是市長便宣布将撥款在鄉下修一幢小别墅供他們居住,并且将伊凡教授的養老金增加十倍――――這筆錢夠他在城裡咖啡廳喝十杯咖啡了。記者們絡繹不絕,來了一撥又一撥,讓兩位老人應接不暇……這樣也好,可以分散他們的精力,沖淡他們的悲傷,免得他們做傻事。隻是,他們拒絕了絕大部分的采訪,因為對于一對痛失愛女的夫婦而言,一次次地在陌生人面前講述跟女兒有關的點點滴滴是件很殘忍的事情,每接受一次采訪,心就被撕裂一次。
蕭劍揚留在那裡照顧二老的飲食起居,掃地做飯洗衣服一手包辦。記者對他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試圖采訪他,但都讓他躲開了,他是不會接受任何采訪的。
彈指間,七天就過去了。
車臣那邊,俄軍已經暫停了一切軍事行動以迎接衛國戰争勝利五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克裡姆林宮試圖用這種方式向西方國家示好,緩和雙方緊張的關系――――自俄羅斯出兵車臣之後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指責攻擊就沒有停止過,現在暫停在車臣的軍事行動,邀請他們參加反法西斯戰争勝利五十周年紀念活動,正好修補一下雙邊關系。然而這隻是克裡姆林宮的一廂情願,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紛紛宣布“由于俄方不顧全世界的反對,仍然在對車臣人實施殘暴的鎮壓,所以拒絕參加衛國戰争勝利五十周年暨世界反法西斯戰争勝利五十周年紀念活動!”
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得克裡姆林宮眼冒金星。
貌似蘇聯解體這幾年,克裡姆林宮在對西方的外交上就幹了兩件事,第一是熱臉貼冷屁股,第二是送臉過去給人家抽。這種讓俄羅斯人倍感難堪與屈辱的局面還将持續下去,直到四年後一位鐵腕強人入主克裡姆林宮,完全無視西方國家的反對,對車臣用兵,對格魯吉亞用兵,對烏克蘭用兵……将西方國家給過俄羅斯的難堪連本帶利的還了回去,用強硬的姿态告訴騎在俄羅斯頭上拉了近十年屎的西方國家:
俄羅斯,不可輕侮!
但這都是比較遙遠的事情,眼下俄羅斯還得繼續這種難堪的局面。克裡姆林宮的停火協議并沒有換來西方國家的好臉色,反倒讓車臣叛軍赢得了喘息之機,他們充分利用這一機會重整旗鼓,在停火期間不斷向俄軍發動襲擊……他們根本就沒有停火的打算。這場殘酷的戰争,還得繼續下去,直到有一方認輸為止。
這些都與蕭劍揚無關,在這段時間裡,他一門心思照顧波琳娜父母,到傍晚的時候就上山去,采一大束野花擺在波琳娜墳前。波琳娜生前曾抱怨他沒有送過自己一束美豔的玫瑰花,現在他還是不能送她玫瑰花,但同樣美麗的野花漫山遍野都是,一天一大束,雷打不動。
第七天傍晚,他再一次将一大束花放到她墳前,然後坐在墓碑旁,輕輕靠着墓碑。以前有空的時候波琳娜很喜歡跟他背靠着背坐在草地上,現在是他主動靠着她。他低聲說:“帕娃,我要回去了。”
白桦林枝葉搖曳,沙沙作響。
蕭劍揚點點頭:“我也舍不得你,但我……我不走不行,越來越多記者盯上我了,我再不走就很麻煩了。等我退役了再來陪你,好不好?”
山風更急,整片白桦林都在嘩嘩作響。
蕭劍揚啞然失笑:“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你不希望我太早去找你,我就一定會努力讓自己活着,直到你等得不耐煩了……隻是我怕那時候你認不出我了。我真怕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已經老得牙都掉光了,而你,還是那樣年輕……是的,你永遠都是那樣年輕美麗。不過就算是這樣,你也不能撇下我,因為我們說好了的,對不對?”
他掏出一瓶烈酒灌了一大口,聲音沙啞:“我們說好了的,下輩子,你一定要等我……”
一片桦樹落葉飛過來,貼在他的臉上,癢癢的,像是一隻手在他臉上輕輕的撓。
蕭劍揚伸手拿起那片樹葉,笑:“你還是那麼愛捉弄人啊。”将那片樹葉放進口袋裡,然後起身,将酒瓶裡的酒全部倒在墳丘上。他看到,墳丘的新土裡已經抽出了絲絲嫩芽,他撒下的種子萌芽了。
他怔怔地看着這些嫩芽,眼睛不知不覺的濕潤了。他輕聲說:“我撒下的種子發芽了,幾個月後,它們将變成漫山遍野的鮮花,日夜陪伴着你。有它們陪伴,你還覺得孤單嗎?”
“我真的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但我會想你的。如果你也想我了,就給我一個夢,好嗎?也給你爸爸媽媽一個夢,他們同樣很想你。”
“再見了,一次次将我從黑暗深淵中拉出來的天使,美麗多情的俄羅斯女孩……願你在天堂永遠快樂,願天堂裡永遠不要有戰争。”
他在墳前坐了很久,也說了很久,直到天黑了才下山回家。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伊凡幫他約了一輛出租車,就等在村口,引來不少孩子的圍觀。老兩口送他去,臉上分明都是不舍,幾天的相處下來,他們已經将這個女兒為之付出了最熾熱的情感的小夥子當成了自己的兒子,可現在,他要走了。安娜含着淚花拉着他的袖子,問:“真的不能留下來嗎?”
蕭劍揚說:“我是軍人,還在服役期呢,不能長時間逗留在外國的。”
安娜哽咽着說:“我就帕娃這一個女兒,現在她要走了,你又走了,留下我們兩個老人孤苦伶仃的,可怎麼過啊……”
蕭劍揚說:“伯母……”
安娜打斷:“孩子,叫我一聲媽媽吧,你就當帕娃還在,叫我一聲媽媽吧。”
蕭劍揚兇口一熱,叫:“媽!”
安娜眼淚直流,伊凡嘴唇直哆嗦,都泣不成聲。
司機等得不耐煩了,想按喇叭催促,但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按。
安娜哭了一會兒才好受一點,幫蕭劍揚整理一下衣服,說:“好孩子,什麼都别說了,回去吧,我不留你了……有機會的話記得回來看看帕娃,也看看我們,我們很孤獨……”
伊凡把一大袋食品塞到蕭劍揚懷裡:“裡面有面包、熏肉、紅腸,你帶着,在火車上吃,火車上的東西很貴,别浪費錢。”
蕭劍揚接過,說:“爸,你不要喝那麼多酒了,更不要再去偷木材,好好陪着媽,有空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伊凡:“哎……知道了。”
蕭劍揚挨個擁抱他們,得到他們的祝福後才上了出租車。
出租車開出好遠了,老兩口還在村口站着,向遠去的出租車張望。
出租車将蕭劍揚送到了赤塔火車站。火車票昨天就訂好了,取票,在候車廳等候半個小時,火車就來了,時間剛剛好。
他帶着數量不多的行李,走進了車廂。很快,列車轟鳴着出站,路邊的景物呼嘯着倒退,赤塔的山水風光漸行漸遠。
車廂裡很擁擠,俄羅斯人很少,反倒是中國人多得厲害,快坐不下了。這些中國人大包小包的都帶着從俄羅斯采購的貨物,眉飛色舞地談論着自己這一趟賺了多少錢,玩了多少個俄羅斯姑娘。都是些倒爺,俄羅斯物價飛漲,物質奇缺,他們便想方設法倒騰大批貨物,食品、藥品、生活用品、電子産品……吃的穿的玩的通通都要,搞到貨物後就在邊境上火車出境,沿着西伯利亞鐵路一路前行,每到一站就抓緊機會将貨物出售,那是出了名的質次價高,一支在國内最多值三五塊錢的鋼筆,在俄羅斯就能換到一枚價值數百元的金戒指,就這樣還供不應求,往往還沒有到達終點站他們的貨物就賣清光了,很多人因此而暴富。更有一些财大氣粗又膽大包天的家夥甚至在遠東地區承包林場、農場,砍伐木材,種植小麥玉米土豆,俨然将遠東當成了自己的家。越來越多的商人揣着大筆資金一頭紮向赤塔、符拉迪沃斯托克、伯力等城市,在俄羅斯的遠東邊疆區,中國人的身影越來越多。對俄羅斯人而言,蘇聯解體是一場可怕的災難,而對這些商人而言,卻是千載難縫的良機,這意味着他們可以用低廉得可笑的價錢獲取俄羅斯的森林、土地、礦産等資源!
蕭劍揚冷眼看着那一張長興奮的面孔,聽着他們說的新鮮事,隻覺得這一切都很陌生。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賺到錢的。在他前面,就有一位混得跟叫花子差不多,他被騙光了所有錢财,隻剩下一把小提琴了。一片發财的歡呼聲中,這位叫花子神情怆然,拉動琴弦,用低沉的聲音唱起:
寒風吹滅,心中燃燒着的怒火
凝弦彈出恩怨和哀愁哀愁
喝盡天下的美酒
再痛也不會低頭
多少的感動
愈合不了傷口
把愛看透葬在風中
水蓮蓮波波斷兒女情仇
匆匆走過歲月留下淚痕的笑容
水蓮蓮波癡情人兒看破
紅塵多捉弄高歌笑談夢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