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一起用膳
正月初三,入夜時分。
今冬天寒,年前下了兩場雪,這會兒又飄起了雪花。
京城大街上的店鋪多數都要初五之後才開門營業,路上行人稀少,慢慢有了一層薄薄的積雪。
一個戴着草帽,衣衫褴褛的男人穿過大街小巷,最後停在了一座大宅的後門外,擡頭看了看高高的院牆,上前去叩門。
“誰呀?”門内有老者詢問。
門外男人沒應聲,門内老者罵罵咧咧的:“哪家的小崽子,大冷天兒出來搗蛋,真是的!”
門外男人再次上前叩門,一聲接着一聲。
看後門的老者不耐煩地拉開門栓,開了門,縮着脖子往外看:“你是什麼人?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界兒?要飯的趕緊走!真是瞎了眼,也不打聽清楚,哪兒的門都敢敲……”
老者罵罵咧咧地要關門,一隻清瘦的手伸過來,按住門,聲音低沉沙啞:“我要見大皇子。”
“你是什麼人你就要見大皇子?瘋了吧?再不放開我叫人來把你打出去!”老者氣沖沖地說。
“禀報大皇子,我是藥王谷傳人,他會見我。”男人低着頭,草帽遮臉,隻露出蒼白的下巴。
看門老者愣了一下:“什麼藥王谷?趕緊滾!”
男人猛然擡頭,老者看到他的臉,吓了一跳:“你……你松開!”
隻見男人左眼眼珠灰白暗淡,半邊臉上都是扭曲可怖的疤痕,像是多年的嚴重燒傷,長出新肉後,顔色不均,十分滲人。
“快去禀報!否則後果你承擔不起!”男人一隻眼中滿是陰鸷。
“藥……藥王谷是吧?你在外邊兒等着!”老者想關門,見男人不松手,跺了跺腳,幹脆不管了,直接一路小跑着走了。
此時莫景瑜正因為得到的最新消息而焦頭爛額。他本來就是嫡出的皇長子,當太子天經地義,可這麼多年,莫雲齊不讓他當太子,也沒立别人當太子,他總以為自己還有希望,等啊等,盼啊盼,沒曾想最後出來一個野種,即将搶走他想要的一切!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室法則,勝者為王,敗者注定不得善終。一代一代都是這樣傳下來的,莫雲齊留了端王睿王那麼多年,最後還是走向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因此,莫景瑜和莫景熙有一個共識,這不隻是當不當太子,當不當皇帝的問題,是生死存亡的問題!
因此,隻能放手一搏,不管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
當年,莫雲齊設計害死先帝,跟他如今兩個兒子的想法是一緻的。
看門的老者沒有資格見莫景瑜,但他一說出藥王谷三個字,侍衛就匆忙前去禀報了。
“什麼人?不見!”莫景瑜沒聽清,神色不耐地說。
侍衛又重複了一遍,說是藥王谷的人。
莫景瑜神色一震:“你說什麼?藥王谷?真是藥王谷的人?”
侍衛恭敬地說:“屬下不清楚真假,是看後門的老張前來禀報,有個男人自稱藥王谷的人,要見主子。”
“快請!”莫景瑜聲音急切。傳說中的藥王谷,醫毒雙絕,早已覆滅幾十年,上一次聽說藥王谷的人,還是安王妃姚瑤的師父。
很快,戴着草帽的男人被帶到了莫景瑜面前,摘下草帽,莫景瑜也吓了一跳,讓自己避免去看着男人毀容的左半張臉,扯出一抹笑來:“這位公子請坐,不知尊姓大名?”
“夏焱。最後一任藥王谷谷主,是我的祖父。”男人低聲說。
“哦?你當真是藥王谷的人?藥王谷可是早幾十年就不在了啊!”莫景瑜問。
“藥王谷在二十九年前覆滅,我今年三十歲,臉上的傷,就是焚盡藥王谷的那場大火燒的。”男人低聲說。
莫景瑜眼眸微閃:“你要見我,所為何事?這京城裡,還有個自稱是藥王谷傳人的,你如果要找同門,不該來這兒。”
“我沒有同門!”夏焱冷聲說,“你說的安王妃,她的師父,就是我最大的仇人!是當年害死我祖父,導緻藥王谷覆滅的罪魁禍首!”
莫景瑜有些驚訝:“這……那你來找我,意欲何為?”
“我來京城數日,你現在煩惱的事,也聽說了不少。我可以為你效勞。”夏焱說。
“那你倒是說說,我現在在煩惱什麼?”莫景瑜反問。
“不過就是想當皇帝,把擋在前面的人殺光,那個位置,就是你的了!”夏焱冷聲說。
“我還是不懂,你為何找我?”莫景瑜再問。
“我要複仇,以安王為首的那些人,全都是我的仇人!聽說,他們支持的,是那個跟你搶位置的野種。所以,我來幫你!”夏焱說。
“你怎麼不去找我七弟呢?”莫景瑜不敢輕信。
“我去過,沒進門就被趕出來了,是他錯失了跟我合作的機會,隻要你想,我可以幫你殺了他!”夏焱冷哼了一聲。
莫景瑜聞言,眼眸幽深,緩緩地笑了:“夏公子定然是個醫毒高手。不過現在的問題不在莫景熙,在宮裡。我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夏焱點頭:“不管大皇子想要什麼效果的毒藥,都不是問題,甚至可以讓人像是睡夢中猝死一般。”
“很好!好極了!”莫景瑜眸光熱切起來,“殺了伍思賢那個野種,想辦法嫁禍給莫景熙,到時候,太子之位就是我的了!”
夏焱搖頭:“大皇子殿下,既然要做,就要做得徹底一點。何必當太子,直接當皇帝才最好!到時候,一切就是你說了算!”
莫景瑜愣了一下:“你是說,讓我把父皇也……”
夏焱冷笑:“他從來也看不上你,還留着做什麼?等着他再找出個兒子繼承皇位嗎?”
這話戳到了莫景瑜的痛處,他面色倏然陰沉,緊握着拳頭說:“一不做二不休!是他逼我的!來人!”
莫景瑜叫了屬下進來,讓屬下立刻去平陽侯府把紀崑請過來。
另外一邊,莫景熙接到消息,夏焱進了大皇子府就沒再出來,立刻就笑了:“不錯,計劃順利。接下來我們什麼都不做,就看莫景瑜的了。抹除夏焱跟我接觸過的所有痕迹,知道他的所有下人,都不能留!做得幹淨點兒!”
夜深人靜的時分,伍思賢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院中石桌旁,面前的一壺酒就快見底了。伍思賢不喜歡喝酒,也沒酒量,原來他跟宋思明或者魏宇澤到醉仙樓去喝酒,都是淺嘗一杯,魏宇澤還送了他一瓶從李郎中那裡讨來的解酒藥,說萬一碰上應酬必須要喝點的時候,可以吃一顆。
伍思賢喝光酒壺中的最後一滴酒,感覺頭腦有些昏沉,閉上眼睛,腦海中一時浮現出他的祖父伍祁教他寫字的畫面,一時浮現出他的父親伍銘偉笑容滿面的樣子,一時又浮現出在他幼年時經曆的家破人亡,而後是凄風苦雨的颠沛流離。流放途中,他總是在祖母懷中,押送的差役心情不好的時候非打即罵,祖母總是捂着他的耳朵,護着他的身子,總是不夠的食物,祖母永遠都是先等他吃飽了,再打掃剩下的一點……
曾經在清水鎮的幾年,無數個日夜,他醒來時,祖母的房間總亮着燈,她不分白天黑夜都在做女紅,拿去賣錢,然後買糧食,買那個時候對他們來說不啻于天價的書籍筆墨……
許久不曾想起的往事,一股腦地湧入腦海中,兩行清淚從眼角滑落,秦玥說的話在耳邊環繞:接下來你才會知道,最難的是什麼。
過往的勤奮努力,伍家人對他的種種付出,到頭來,全都成了笑話,成了莫雲齊口中不值一提的往事導緻的人生遊戲。
一瞬間,伍思賢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恨,對莫雲齊的恨!他明明是罪魁禍首,把别人的性命當做蝼蟻,把别人的人生當做兒戲!
腳步聲靠近,伍思賢偏頭,擦去眼角的淚痕,冷聲說:“誰讓你進來的?”
“太子殿下晚膳沒吃多少,這是屬下專門請膳房為太子殿下準備的宵夜。”侍衛把一個食盒放在了伍思賢面前。
伍思賢擰眉:“拿走,我沒胃口!”
“太子殿下不妨打開瞧瞧,興許就有胃口了。”侍衛恭聲說。
伍思賢看了一眼這個侍衛,今日白天第一次見,名字叫馮朝。
馮朝伸手,把食盒的蓋子打開一條縫,一股熟悉的香氣飄入伍思賢鼻尖,他神色一變。
馮朝收回手,朗聲說:“請太子殿下多少吃點。”話落又壓低聲音說,“屬下是安王的人,接下來兩日除了屬下親自送過來的吃食,其他的都不要碰,裝裝樣子即可。”
伍思賢凝眸,微微點頭:“好,退下吧。”
話落伍思賢提着食盒進了房間,關好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到桌邊,把食盒放下,打開,最上層放着的,就是對伍思賢來說,意義特殊的一樣食物,姚瑤家做的蔥油餅。當年吃過一次,伍思賢念念不忘,想了很多年。先前他每次去姚家做客,隻要留飯,必然會有這道主食。他知道,都是宋氏專門為他準備的。
伍思賢不知道秦玥怎麼讓人把飯菜從宮外弄進來,還是溫熱的,但他嘗了一口就知道,這是宋氏親手做的。姚家會做飯的人很多,同一道菜,每個人做出來的味道會有不同,别的菜伍思賢吃不出來,這蔥油餅他很熟悉,隻有宋氏做的,會放少許芝麻在裡面,外面看不出來,但吃起來特别香。
伍思賢吃了一個,打開食盒下層,都是他以往在姚家吃過最喜歡的幾道菜。
鼻子微微泛了酸,伍思賢想起他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他是姚瑤的弟弟,是姚大江和宋氏的兒子,一家人在一起,不論做什麼都是開心的。
伍思賢吃了一些,把剩下的放起來,留着明天再吃。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秦玥護着他,他自己也要謹慎再謹慎。他恨莫氏八皇子的身份,絕對不能讓這個身份害死他,他要用這個身份,來報仇,保護他在乎的人!
正月初四。
馮朝是侍衛,不負責每頓的膳食,伍思賢吃飯時都屏退下人,别人送來的東西沒入口,隻挑出來一些埋在窗下的花盆土裡,吃的還是馮朝送過來的飯菜剩下的,雖然涼了,依舊覺得好吃。
這天正午前,有人來請伍思賢到禦書房去。
伍思賢到那兒,莫雲齊已經在座,長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專門負責試毒的太監正在一一試吃。
伍思賢落座,沉默片刻之後,突然開口說:“父皇,入口的食物要多加小心。”
莫雲齊緩緩地笑了:“哦?這是怎麼了?”
伍思賢垂眸說:“說實話,我覺得大皇兄和七皇兄會害我,甚至是害……”
莫雲齊知道伍思賢沒說完的話是什麼,他笑意加深,對于伍思賢會有這份謹慎覺得正常,對于伍思賢直白地說出來提醒他,心中還是很熨帖的,覺得自己沒選錯。
“放心,朕心裡有數。”莫雲齊笑意不達眼底,“稍後景瑜和景熙都會過來,明日頒旨,今日先讓你們兄弟正式見個面,以後好好相處。”
“是。”伍思賢點頭。他直覺面前這桌菜有問題,而且太監試毒未必能夠試出來,顯然莫雲齊比伍思賢更清楚當下的情況,因為某些事,他經曆過,甚至親自做過,自然有經驗。因此,莫雲齊在午時之前,派了身邊的人分别到大皇子府和永安王府,宣莫景瑜和莫景熙進宮,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