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5尋歡(一更)
長久地靜默,甯止一言不發,隻是慢慢握緊了手裡的那根銀線,道了一句,“厚葬了姚都尉。”
“……是!”
将士們圍成一圈,滿面的淚痕,抽氣哽咽。
鄭遠站在最前面,臉色因為憤怒憋漲成了通紅,如血欲滴。這地上躺着的人,是昨天早上還和自己一起吃飯說笑的袍澤兄弟,就這麼沒了!
這是他的兄弟啊!
那一刻,鐵骨铮铮的漢子紅了眼眶,卻又強忍着淚水不讓它們落下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沒用!一定要查出兇手來,為老姚報仇雪恨!
他不着痕迹地擦去眼裡的酸澀,擡頭沖衆将士大喝了一聲,“哭有什麼用?要還是男人的話,都别哭!”
語畢,他又低頭看向甯止,額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激動道,“殿下,老姚死得蹊跷,咱們不能就這麼算了!得找出那殺人兇手,叫那狗娘養的血債血償,血祭老姚的在天之靈!”
一呼百應,衆将士激動地大喊,“對,要兇手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遠處的營帳裡,幽然轉醒的少女不明所以地皺眉,脖子後面疼得厲害,奇怪了,她怎麼睡到地上了?
她扭頭看了看隻有她一個人的營帳,慌忙從地上爬起,幸虧營裡隻有她一個女孩子,鄭将軍給她單獨配了一間營帳,要不然被人看見她偷懶了,不但對不起鄭将軍,也要給哥哥丢臉了。
自顧自想着,她趕緊坐回椅子上,繼續洗菜,卻又在隐隐間聽見外面的呼喊聲,不是平常的操練聲,而是一種聲嘶力竭的悲憤,混亂嘈雜。
出什麼事了?
她疑惑地皺眉,起身出了營帳,就見校場裡圍成了一圈的将士,他們在幹什麼?
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擡腳,快步朝那裡走去。
站在人群後方,她踮腳努力地向裡面望去,可被高大男人們的擋着,她什麼也看不見,耳邊全是男人們強忍着的抽噎聲,她心下隐隐有了股不安。
“康大哥?”她伸手拍了拍前面的士兵,問道:“你們在哭什麼?”
男人眼圈通紅,轉頭看着尚還蒙在鼓裡的少女,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水立時又洶湧地流了下來。“阿妞……嗚,你……你哥……”
少女心頭一震,驚慌道,“我哥怎麼了!?”
聞聲,将士們齊齊轉頭看着她,咬牙凝噎,紛紛向後退了幾步,給她讓出了一條道來。道的盡頭,躺着已經死去的姚都尉。
“哥?!”
姚妞子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下一瞬,痛苦的哭喊聲響徹校場,她跌跌撞撞地向姚都尉的屍體跑去,撲在他的身上使勁地搖晃着他僵硬的軀體,“哥,你怎麼了?哥,醒醒!你醒醒啊!哥!”
然,地上的人雙眼緊閉,再也醒不過來了。
少女痛苦地哭喊着,她撫摸着哥哥的黑青的臉龐,将那些可怕的蟲子趕走。
見狀,衆将士更加悲痛,身為軍人,戰死沙場又何妨,可是姚都尉是被歹人害死的!對方是誰,又有何目的?
良久,少女的哭聲漸弱,她看着哥哥的臉龐怔怔出聲,“哥,你不是說,等打完仗,你就帶我回乾陽嗎?你起來啊,咱們現在就回乾陽,現在就回去,好不好?哥,你起來呀。”
――“阿止,這世間萬般悲苦,莫過生離和死别。有些事,不要等到無可挽回了,才後悔。趁着你可以,你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甯止垂眸,繼續整理着姚都尉的左袖腕,不曾言語。
“殿下,我哥怎麼死的?”哭了許久,淚眼模糊的少女猛的擡頭望着咫尺的甯止,她不住哽咽,充滿了仇恨,“殿下,我哥跟了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而今他死的這麼慘,我求求你一定要為他報仇雪恨啊!”
甯止整理袖腕的動作一滞,靜默地看着姚都尉手心上的血書“雲”字,他伸手,慢慢握緊了那雙早已冰涼僵硬的手。
許久後,他擡眼看着少女,許下了承語,“不管殺害你哥哥的人是誰,我發誓,有生之年,我都會叫那人血債血償了他的怨屈。”
聞言,悲傷憤怒的衆将士擦去眼裡的淚水,大聲喊道:“對,咱們一定要找出兇手,為姚都尉報仇雪恨!”
震天的呼喊,不共截天的仇恨!
将姚都尉的衣袍整理完畢,甯止徑自起身出了人群。身後,秦宜亦步亦趨。
“秦宜。”
“在。”
“傳出消息,就說姚都尉死于巫蠱,脖間有細線勒痕,兇手已經确定,隻待抓捕歸案。”
殿下已經知道是誰殺了姚都尉?秦宜訝然,卻沒見甯止說出對方的名字,恐怕是另有打算,他亦不便多問。
隻是皇子妃也失蹤了。這幾日,别說殿下,就連他和皇子妃也處不錯,雲七夜确實是個很聰明,很有本事的女子,讓他敬佩不已。她若是個男子,必定能有一番不小的作為。
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開口,“殿下,皇子妃她……”
甯止不曾接話,隻是頓了頓,又道,“叫乾陽的人嚴密監控雲家的進出,何人進,何人出,每天都加急傳信到我帳内。順便将雲家老爺請到北齊來,就說我想要和他合夥一匹戰馬生意。”
監控雲家做何?秦宜心下疑惑,卻也沒有表現出來,隻是點頭,“是,屬下明白。”
語閉,他沖甯止躬身一禮,轉身向營外走去。
眼見秦宜漸行漸遠,甯止不由吐了一口氣,扭頭看着仍處在悲傷中的衆人,十指漸漸握成了拳狀。
姚妞子哭泣不止,痛苦地趴在姚都尉的身上,她永遠不知,她的哥哥為了保護她,舍棄了另一個人的生命。
她也不知,她的哥哥将她拖出懸崖後,不曾猶豫分毫,轉身跳下了百尺崖壁,去救那個想要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的人。
這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傻的人?何苦呢?又為何?
滄瀾千花皺眉,額上的紅寶石一瞬有些暗淡。随着姚都尉,他亦飛身躍下,迅速将跳崖而去的男人拉扯了上來,擲在地上。
姚都尉惱怒道,“你是誰?為什麼要拉我!”
滄瀾千花很好奇,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姚都尉,“既然已經舍棄她了,為何還要跳下去救她?”
姚都尉擡眼,這才看清楚滄瀾千花的模樣,不知為何,那一瞬,有股從心底生出來的恐懼。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也隐隐能感知到,對方是個鬼魅的厲害人物。
甚至,有些不像人。
滄瀾千花俯視着地上的姚都尉,不耐道,“回答本尊的問題。”
姚都尉回過神來,冷聲道,“你管的可真寬,問的也是廢話。我的妹子,我自然要救。要不然,爹娘罵我,妹子恨我,世人唾棄我。小雲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我也得救。她要是摔下去摔死了,那我也不獨活,誰也不能說啥!”
原來他在選擇救自己妹子的同時,已經打定了同雲七夜赴死的決心。
滄瀾千花挑眉,有些驚訝,“剛才你不是沒看見,她可邪着呢,你不害怕她麼?”
“呸!”姚都尉鄙夷地看着滄瀾千花,往地上唾了一口吐沫,“再邪,也沒你邪!”
他這才看清楚,滄瀾千花周身,居然浮着一層白蒙蒙的光華,再細看,居然是無數飛舞的小雪花。
這人到底是誰?身在北齊,他一瞬從腦子裡劃過四個字,滄瀾神教。
那麼小雲呢?她也是滄瀾神教的人麼?
她的武功也很詭異,之前,他一直以為她不會武功,所以當她展露身手的時候,他又震驚又害怕,當下有些接受不了。
可反應過來,追根溯源,小雲是為了保護他才出手的,狗娘養的才會忘恩負義,不辨是非!
“哼,你也别挑撥離間了,多說無益!我既然去救她,那就認了她是我的兄弟。她能救我,我也能救她!”
“哈哈,好好好……好兄弟啊。”滄瀾千花一聲喟歎,他笑着,語氣頗為欣賞,“不錯,重情重義,是條漢子。隻不過,本尊很好奇你能好漢多久?”
姚都尉不屑地哼了一聲,“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廢話?”
“呵。”滄瀾千花笑了,眼裡滑過一絲陰鸷,下一刻,他蓦地伸手撫上了姚都尉的天靈蓋,微微一抓,就見數不盡的巫蠱毒蟲從他的袖口蔓延而出,黑壓壓地散開,覆在了姚都尉的頭上。
它們見洞就鑽,啃其肉,吮其血,發出嗤嗤嗤的聲響。那種痛苦,生生入了腦和骨,全然超越了世人的想象。
“啊啊啊啊!”立時,姚都尉發出一聲駭然地嘶喊,雙目圓瞪,已近凸爆。他痛苦地翻滾在地上,不住抓扯着自己的身子,妄圖将那些毒蟲抓離,可那些毒蟲已經迅速地鑽進了他的眼裡,耳裡,嘴裡,鼻裡……無孔不入。
滄瀾千花冷眼看着,“若時光真能倒流,敢問好漢,可還會去救你的小雲兄弟?”
姚都尉痛苦地掙紮,眼裡已經是一片血紅,仍是毫不畏懼地瞪着男人,“我就是死,也會去救她!你有本事直接弄死我算了,除了折磨人屈服,你還有什麼辦法!”
滄瀾千花微微一怔,誠然,除了殺死對方,他還能怎樣?靜默了半晌,他自嘲地笑,居然動了這種無聊的念想,魔障。下一瞬,他的手指微微一彎――回!
一瞬,崖壁下猛的飛出一道白光,直直沖向了他。他伸手,将那根銀線纏回五指,銀光流轉,皎皎華光。這丫頭,居然連銀線都不要了,呵,何其的絕望下,才能丢棄陪伴了自己數十載的東西……
“伽葉。”
“在。”
“你說,一個人能絕望到何種的地步?”
聞言,伽葉怔愣,小心翼翼回道:“應該是自殺吧。”
“自殺?”滄瀾千花微微一歎,手腕翻轉,手裡的銀線猛然朝姚都尉的脖頸而去,隻待那一聲鮮血噴濺時的動響,姚都尉的身軀痙攣抽搐了一陣,很快就不動了。
滄瀾千花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死去的男人,“走吧。”
“是!”
“自殺麼,那孩子堅強着呢,斷斷是不會。”男人低聲喃喃,轉身朝山下而去。
凰兒,你一直隐忍着自己的性格,為父真的很好奇,當世人都要殺你,叛離你,羞辱你,那時候,你還要如何面對這轉瞬即逝的蒼生。
凰兒,這世間,所有的愛恨,宛若潮汐。從不會,為誰停留的呢。
何苦來哉,何苦來哉啊……
不過幾日的光景,也許是打仗的原因吧,一直還算安甯的北齊有些異動了,時不時傳出誰家的商鋪被盜了,哪家的老爺不小心被蒙面人刺傷了,哪兩家镖局為了運镖開打了……
“哎!”瑞城赫連家,赫連雪仰天長歎,怎麼憑空出了這麼多幺蛾子?
可忙壞了他,身為瑞城商鋪領頭人,赫連家有義務去調節商業矛盾,而他同時又是江湖人。這下好了,商業和江湖,他每天都得馬不停蹄地出去調和矛盾,簡直快累死了。幸好有一件事,他不用去管,當然也管不着。
有消息說向城的軍營裡出了岔子,一名都尉被人殘忍地殺害了。
初聽到消息,雲七夜随口問了一句,“那都尉姓什麼?”
赫連雪撓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姚。”
雲七夜微愣,許久沒有說話。
隻不過從第二日起,她一改前幾日的女妝,易容成了俊俏的少年,不再将自己悶在屋裡,出門了。
不過幾日,就混熟了不大的瑞城,整日流連市井小巷,上至赫連家的主母,下至街邊的乞丐,三教九流,她和好些人都說得來,一張俊秀的書生臉,極為讨人喜歡。所到之地,大多是歡笑聲聲,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赫連雪按捺不住了,媳婦兒都快跑了,還忙啥!他也賊,一辦事就裝病,很快将事情全推給了管家下人,跟着雲七夜一起跑了。
入夜後,兩人騎馬來到了一條街,這條街被那些浪蕩子戲稱為“百花鄉”,意指青樓娼館很多。
此刻,這裡紅燈高挂,行人如織,青牛白馬,燕歌趙舞,說不出的熱鬧。
兩人的馬停在了一家名為“夢茵閣”的高樓,這兒的門庭從來沒有冷落過,挾彈飛鷹的浪蕩公子,陰險狡詐的不法之徒,仗劍天涯的江湖俠客,溫文爾雅的意氣書生……男人們陶醉在這雕刻着合歡花的天堂裡,在氤氲的香氣中,拜倒在美人兒的石榴裙下。
雲七夜皺眉,“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麼?”
“又不是讓你用,你也用不着,随我來就是了。”赫連雪翻身下馬,走到雲七夜的馬下,伸手欲扶她,“下來吧。”
雲七夜沒搭手,徑自翻身下馬,動作利索又潇灑。很奇怪,這幾日,她的左臂居然離奇地好了,身上的傷更不用說了,簡直身輕如燕,從未有過的輕快。
赫連雪也不惱,徑自收回手,帶着雲七夜來到了一間坐滿了美人和諸多江湖人的房間裡。
見赫連雪來了,衆人起身沖他抱拳,“赫連少主!”
赫連雪抱拳,“這幾日太忙,來遲了,海涵海涵。”
“少主哪裡的話,請坐吧!”
赫連雪點頭,帶着雲七夜入座。
兩人旁邊,坐着一個胡須蓬亂的中年人,他眯眼打量了一番雲七夜,“赫連少主,你帶外人來了。這位是?”
赫連雪将一條胳膊搭在雲七夜的肩膀上,趁機将身子貼了過去,笑的開心極了,“不礙事,她叫赫連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意氣相投,關系好得穿一條褲子!”
雲七夜翻白眼,側身脫離了赫連雪的胳膊。
胡須男人不再多問,其他人更不會關心“赫連媳”是什麼勞什子,眼前的美酒和身旁的美人,還忙不過來呢。
很快,聞訊而來的薛佩蘭進房,她已經二十多歲,是瑞城有名的藝伎,色藝雙全,彈了一手的好琵琶,隻是性子高傲了些。那些王公貴人,書生惡少在她身上一擲千金,仍被冷眼相待。
她穿着一身淡綠羅衣,頸中挂着一串明珠,臉色白嫩無比,似乎要滴出水來。鵝蛋臉上,雙目流動,秀眉纖長。說話的聲音輕柔婉轉,神态嬌媚,加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在是個出色的美人。
她進房,很快在角落裡尋到了赫連雪,尚還有些奇怪赫連少主怎生這麼低調了?平日裡,他都坐在正中的主位呢。
她在一旁倒了一杯酒,朝赫連雪敬了過去,柔媚道,“冤家,怎麼今日來了,也不讓人通傳奴家?難道有了新歡,就忘記我這個舊人了?”
赫連雪愣了,慌得扭頭看了看雲七夜,就見她自顧自地吃着葡萄,面色無異。
還好,媳婦兒大度,沒有生氣。
他又扭頭看薛佩蘭,一臉正氣道,“通傳什麼?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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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染色未央、心依染痕、艾米寶寶、減字花木蘭、是個大美人兒,幾位親親的禮物和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