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孩子,你聽我說,阿姗自小就在府裡長大的,也是個孝順娴靜的好孩子,我想着,以後你和她就姐妹相稱,兩個人同住一處,你覺得如何?”
顧嘉眨眨眼睛,看看那顧姗,再看看彭氏:“那她是阿姗,我是什麼啊?”
這句話其實是個雙關語,你可以認為是問名字,也可以是問身份。
真假小姐,一個是從小養大的情分,一個是至親的血緣,阿姗這個名字給了她,那自己怎麼辦?
堂堂博野侯府不是說養不起兩個小姐,而是兩個人十四年的身份錯位,如今同住一府,日日相處,終究是尴尬。
然而彭氏顯然是忽略了這一層,也許是故意的,也許不是故意的,她親昵疼惜地摟着顧嘉道:“阿姗這個名字給她用着吧,畢竟她用習慣了,娘再給你取個新名字。你,你在鄉下時候叫什麼名字?”
堂堂侯府的夫人,自然不是看上了鄉下的名字想借鑒,隻是給自己找個台階。畢竟她是把那個取給女兒的“姗”字留給了從小養大的那位假女兒,反而要重新取一個名字給真正的女兒的。
這讓她莫名有一絲歉疚,但是很淺淡,她很快忽略了。隻是一個名字而已,并不是什麼大事,她會在其他方面彌補女兒的。
顧嘉無辜又疑惑地凝視着彭氏:“我鄉下時叫二妮兒。”
二妮兒……
在場的丫鬟仆婦們都險些想笑。
彭氏沾滿淚痕的臉龐抽動了下,之後眸中有了更深的歉疚,于是又是一波眼淚:“我可憐的兒啊,都已經這麼大了,竟然沒個正兒八經的名字!”
又是一番哭後,彭氏終于拿出一張紙來,念了幾個名字給顧嘉聽:“這都是你爹費了好多心思取好的,說是讓你挑一個。”
顧嘉默默地聽着那些名字。
重溫上輩子曾經發生過的一點一滴,她才醒悟,其實她的父母從來沒有騙過她,從這個名字開始,他們就已經告訴了她,在這博野侯府裡,兩個小姐,孰輕孰重。
顧嘉突然有些沮喪,就仿佛一個揮舞着拳頭的人用盡所有力氣打出的一拳卻擊在了軟綿綿的棉花上。
“那就這個嘉吧。”
她為自己重新選取了上輩子曾經跟了自己六年的名字。
“阿嘉,娘知道你以前吃苦了,你放心,如今回來府裡,娘一定想辦法彌補你,讓你這輩子都過好日子,再不會受一點點苦。”
彭氏好像是看出來了顧嘉眼神中些許的黯然,忙柔聲安撫顧嘉。
旁邊的顧姗見了,也湊上前,甜笑着去拉顧嘉的手,很體貼懂事地道:“阿嘉,以後咱們就是姐妹了,娘說了,讓我們姐妹一處住,以後你就把我當姐姐吧,我們一起相親相愛好生孝敬爹娘。”
顧嘉心中暗自想,誰要和你相親相愛,鬼才信你這鬼話。
不過她還是笑了笑:“來了這裡真好,不但有了疼愛我娘,竟然連姐姐都一并有了。”
她這麼一說,彭氏看她神态輕松,頓時松了口氣,笑着撫摸她的頭發:“阿嘉,你何止有姐姐,還有兩個哥哥呢,他們今日都去太學了,等下回來,都會來看你。”
顧嘉聽得,還能怎麼着,自然是少不得驚喜一番。
假裝出來的驚喜,真累。
彭氏又摟着她說了不知道多少體己話,顧姗作為一個孝順體貼的女兒也圍着說了不知道多少懂事安慰的話,最後終于母女三個人過去了秀苑。
秀苑是顧姗的住處,而顧嘉也将被安置在這裡。
彭氏牽着顧嘉的手,給她展示她的房間:“你瞧,這房間早就收拾好了,都是你姐姐阿姗收拾的,她自打知道了真相,就說要一起彌補你,要對你好,早早地給你收拾了房間。”
說着,彭氏指了靠窗戶案幾上擺放着的一方硯台:“你瞧,這是你姐姐最心愛的一方硯台,還是幾年前她參加博文會得的彩頭,一直舍不得用的,她特意拿出來給你,說是盼着你喜歡。”
顧嘉聽得這話,心中不免冷笑。
這顧姗素來是會讨好賣乖的,特特地把不舍得用的好東西拿出來給自己用,外人看了,隻當她多麼心疼她顧嘉呢,若是以後兩個人有了點小間隙,外人也隻會說顧嘉不懂事不大度,畢竟能舍得把自己最心愛的硯台拿出來分享的顧姗,又怎麼會計較區區小事呢。
可是昧心自問,顧姗突然得知自己身世,知道自己不是真千金,而是個假的,她能這麼安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并真心誠意歡欣鼓舞地迎接自己這個真小姐?她也就裝吧,裝不在意裝大度!
人前落好,背後使壞。
顧嘉當下笑了笑:“娘,我自小長在農戶,每日操勞忙碌,根本不曾學文識字,哪裡會寫字呢,自然更用不上這麼好的硯台,我看這方硯台還是請姐姐拿回去吧,免得白白糟蹋了好東西。”
顧姗聽此,忙過去親切地握着顧嘉的手,一臉柔和地笑:“阿嘉,你不要多想,隻是一方硯台而已,我喜歡你這個妹妹,自然是想着送給你讓你喜歡。至于你不會寫字,我可以慢慢教你,你跟着我,總能學會的。”
彭氏見此,也安慰顧嘉道:“是了,你不要在意這個,阿姗素來是個心善的孩子,她是真心想讓你喜歡,你不要辜負了她一片好意,收着就是。”
顧嘉聽此,也就受了。
這方硯台過一些日子就會被摔碎了,上輩子她稀裡糊塗都不知道怎麼碎的,這一次可以看個明白了。
彭氏看她受了,心中寬慰許多,又給她囑咐了許多事,衣食住行如何如何,以及接下來要為她請西席教授各種技藝等。
顧嘉都一一應下。
顧姗從旁聽着,上前親熱地握着顧嘉的手道:“妹妹,凡事放寬心就是,需要什麼,哪裡住得不舒服,你都和我說,我能想辦法就想辦法,不能想辦法的一定找爹娘來解決。”
顧嘉聽了,一臉迷惘,不解地呢喃道:“原來這貴家府邸,到底是和鄉下不一樣呢……”
彭氏聽聞,忙問:“怎麼個不一樣?”
顧嘉茫然道:“在鄉下,一般家中做主的都是當家主婦,家裡若是有多個姐妹,都是不管事的,無論衣食幹活,都是要聽主婦差遣。但是我看在咱侯府裡,竟是姐姐和爹娘一并管事了。”
這……
彭氏愣了下,之後便回想起剛才顧姗說的那番話。
想想也是,雖說顧姗在府裡生活多年,也更熟悉府中規矩,可是顧嘉是自己親女,和自己應該更為親近才是。顧嘉也不是什麼客人,斷沒有需要什麼還要和顧姗說,再讓顧姗回給自己知曉的,這是平白讓顧嘉不自在呢。
彭氏瞥了顧姗一眼。
那一眼,也不是責備,更不是疑問,就是淡淡的一眼。
可是顧姗頓時羞愧得不能自已。
她這句話确實越了身份的,不過是仗着彭氏素來對自己信任疼寵,想着她不會聽出來這話中意思,便故意說出來拿捏下顧嘉的。
沒想到這顧嘉竟然當面拆穿了,還拆穿得這麼直截了當,這麼讓她下不來台。
顧姗羞愧地低着頭,臉紅得仿佛要滴下血來,眼淚也頓時泛起淚:“母親,是女兒僭越了,可女兒沒其他意思,女兒隻是想着讓妹妹不要那麼拘束,想好生照料妹妹,畢竟妹妹剛來府裡,對府裡也不熟悉……”
一邊說着一邊抽噎,委屈又隐忍,看着好生可憐。
彭氏原本确實有些疑惑的,如今聽顧姗這麼一說,頓時明白過來,反過來對顧嘉解釋道;“阿姗并沒有其他意思,以前偶爾間也有親戚世交家的女兒在咱家小住,都是阿姗招待,和阿姗一起吃穿,人家需要什麼不好意思說,都是阿姗提醒我娘的。她也是素來體貼心細,便覺得你初來乍到,應該好生照料你,你莫要多想了去。”
顧嘉當然不會多想,事實擺在眼前還需要她想嗎?上輩子那個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顧嘉早就死了,如今活着的顧嘉,其實也懶得去理會她和顧姗在這個家的地位輕重問題的。
“娘,你們這是做什麼?還有姐,怎麼好好的哭了,我就是納悶這侯府裡和鄉下許多不同,這,這有什麼問題嗎?”
顧嘉一臉無辜茫然,清澈的眼中是不解。
彭氏看着女兒這般情态,隻覺得她天真無邪,心中越發憐惜:“阿嘉心思純良,倒是我想多了。”
說着間,疼惜地摸了摸顧嘉的丫髻。
旁邊的顧姗原本是捂着臉委屈低泣,誰知道不但不見彭氏來哄自己,反而見彭氏去摸顧嘉的丫髻,當下心裡越發委屈,委屈到怨憤。但是她思忖如今形勢,自己再哭,也是沒意思,隻能是忍住了哭,用盡力氣擠出一點笑來。
她這一笑,恰好被顧嘉看到。
顧嘉微驚:“呀,姐姐笑起來怎麼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