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敬堯沒來找她的這幾天,陳嬌過得不好也不算壞。
端午那日,陳嬌出了趟門,雙兒她肯定是帶着的,虞敬堯給她安排的四兒、六兒主動跟着她,兩個丫鬟還算老實,無論陳嬌做什麼她們都不管,也不會露出什麼表達贊同或否定的情緒,大概隻是來盯梢,防着她逃跑吧。
端午百姓們都吃粽子,順子的粽子生意賣的很不錯,陳嬌遠遠地站在巷子口,看順子賣的那麼帶勁兒,看百姓們開心地吃吃喝喝,又有江南獨特的小橋流水如畫卷般日日呈現在眼前,陳嬌兇口的憋屈漸漸也消散了些。
她是帶着目的回來的,目的完成就可以離開了,有些事該計較,但也不必看得太重。
但宅子裡的日子太悶了,陳嬌去買了幾盆花草,還買了一隻白毛獅子狗,剛三個月大的小狗崽兒,渾身毛色雪白,黑眼睛又大又水汪汪的,鼻頭也黑乎乎濕潤潤,特别可愛。
“姑娘,咱這狗叫什麼名呢?”
回了宅子,獅子狗在院子裡撒歡亂跑,陳嬌坐在房檐底下看,雙兒笑着問。
陳嬌笑了,看着狗崽兒道:“叫富貴吧,這名字吉祥。”
雙兒心一驚,他們剛到虞家時,就被人提醒了,說虞爺原名叫富貴,長大後的虞爺極不愛聽旁人說出這倆字,整個虞家的下人們都把“富貴”兩字當忌諱。雙兒知道後,曾把這事當樂子說給姑娘聽,現在姑娘管一隻狗叫富貴,擺明是要氣虞爺啊。
“姑娘,還是換個吧?”雙兒擔心地說。
陳嬌就不換,她就是要惡心虞敬堯,惡心得他再也不想跨進這院子才好!
陳嬌隻用了三天時間,就讓獅子狗記住了“富貴”這名字,陳嬌在院子裡逗狗,喚一聲“富貴”,旁邊的張管事就要哆嗦一下,孫子似的求陳嬌改名。
陳嬌一概不理,自得其樂。
五月初八的黃昏,陳嬌正在與雙兒下棋打發時間,張管事突然來報,說謝晉來了。
陳嬌好奇謝晉的來意,穿鞋去了堂屋。
堂屋裡,謝晉聽到腳步聲,回頭,看到陳嬌一身綠裙從外面跨了進來,不知是不是夕陽太過燦爛,竟照得她平時蒼白虛弱的臉,好像都帶了幾分紅潤。以及,謝晉早就發現了,嬌妹眼裡的怯弱與對他的依賴一樣,都不知因為何故,悄然消失了。
這樣的嬌妹,就像池裡新開的荷花,粉嫩靈動。
“謝大哥坐吧。”陳嬌客氣地說,自己先坐在了主位上。
謝晉走向座位,左邊袖口有些沉,提醒着他的來意。
但謝晉還是先問道:“王家新換了位管事?”上次他來,王家的管事還是另一人。
陳嬌相信,虞敬堯臉皮再厚此時也不敢承認他買了這宅子,便敷衍道:“是啊,前幾天換的。”
謝晉想囑咐她一人在外要小心點,可又覺得,他已經沒資格說了。
謝晉低下頭,右手碰到左邊袖口,好像突然被凝固似的,無法移動分毫。
陳嬌耐心地等着。
終于,謝晉緩緩拿出那一疊銀票,低着頭放在桌子上,對着她的裙擺道:“嬌妹,我,我對不起你,我另有了想娶之人,咱們的婚事,作罷吧,這,這些銀票你收下,你孤零零的一個人,需要倚仗。”
斷斷續續的,謝晉終究是說出來了。
一邊是青梅竹馬是良心,一邊是前程似錦是貪婪,謝晉既已選擇,就沒臉再看對面的姑娘。
陳嬌很意外,謝晉的退婚,比記憶中的提前了幾個月,再看那銀票,陳嬌眼裡掠過一絲諷刺,除了虞敬堯喜歡拿錢收買人心,還能有誰?
陳嬌很想罵謝晉一頓,替可憐的原身罵,但陳嬌覺得,謝晉已經做出這種事情了,他肯定也不怕挨罵,或許她罵了,正好滿足了他對她的歉疚。
“你,你想娶誰?”陳嬌學謝晉那樣,低下頭道,不讓謝晉看清她的神色。
她聲音低低的,像是要哭了,謝晉不忍地擡起頭:“嬌妹……”
陳嬌背過去,掏出帕子擋住臉,哽咽道:“你都要與我退婚了,還是叫我陳姑娘吧,我隻想知道,那個人是不是三姑娘。”
謝晉的臉,仿佛狠狠地挨了一巴掌,原來嬌妹都知道,所以她不再依賴他,不再叫他晉哥哥。
看着她單薄的肩膀,謝晉慢慢起身,朝陳嬌跪了下去:“是,我,對不起你。”
陳嬌背對他抽搭了兩下,苦澀道:“你是對不起我,我也早就看出來了,否則你以為我為何要搬出來?謝晉,我,我不會強人所難,我答應與你退婚,但你記住,我恨你,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原諒你。”
謝晉耷拉着腦袋,突然自己扇了自己兩個耳光:“是我配不上你。”
陳嬌沒說話,過了會兒才問:“伯母知道了嗎?”
謝晉低聲道:“今晚,我會告訴她。”
陳嬌猜也是,謝晉連一個人面對母親的勇氣都沒有,指望她同意退婚後一起幫着勸杜氏呢!
“銀票我收了,明日伯母來找我,知道我有銀票傍身,她才會放心。”陳嬌非常配合地道。如果她不收這筆銀票,杜氏肯定要勸說很久,陳嬌不想再與這娘倆糾纏。至于銀票,回頭她會還給虞敬堯,反正她留着也沒用,何必叫虞敬堯得意。
謝晉想到母親,更沉默了。
陳嬌偏頭看了他一眼,在謝晉擡頭前又轉了回來,恨聲道:“你走吧,以後我都不想再見你,我,我隻希望你負我一人就夠了,将來你金榜題名官袍加身,記住當初你對我說過的那些抱負,别變得像給你銀票那人一樣,眼裡隻有銅臭。”
那話如鞭子一樣準确地甩在他的良心上,謝晉無地自容,狼狽而逃。
陳嬌轉過來,對着門口發會兒呆,然後數了下銀票,十張,一千兩。
陳嬌隻想笑,虞敬堯不愧是揚州首富,揮金如土。
第二日,如陳嬌預料的那樣,杜氏帶着兒子登門負荊請罪來了,要謝晉當着陳嬌的面收回昨日之言。
前世杜氏堅持要兩個孩子成親,主要還是因為原身想嫁謝晉,不肯松口,如今陳嬌擺出一副願意成全謝晉與虞瀾的态度,又拿出她收下的那一千兩銀子,杜氏就傻了眼。陳嬌、謝晉雙管齊下,杜氏哭得傷心極了,雖然不甘,卻也做不了什麼。
僵持了一上午,娘倆終于走了,隻留下一封謝晉親筆的退婚書。
陳嬌莫名地疲憊,而且她覺得,今晚虞敬堯八成要來“幸災樂禍”了。
陳嬌再次翻出那把小剪刀,藏于袖口,事已至此,她早晚都會給虞敬堯他想要的,但虞敬堯現在就想強來,也是不可能。
夕陽西下,虞敬堯踩着飯點來了,算好了要與小美人共進晚飯。
過來後,虞敬堯也沒有強闖陳嬌的閨房,晚飯擺好了,他才吩咐丫鬟去請陳嬌出來。在虞敬堯看來,陳嬌被謝晉悔婚後,應該已經對謝晉死了心,他虞敬堯是小美人唯一的選擇,陳嬌一定不會再那麼倔了。
當走廊裡傳來陳嬌的腳步聲,虞敬堯唇角上揚,目不斜視地為自己斟了滿滿一盅酒。
餘光裡出現一抹紅色,虞敬堯才詫異地看向陳嬌。
一直病怏怏模樣的陳嬌,剛剛特意打扮了一番,頭上戴着原身最值錢的一根紅玉簪子,據說是陳夫人留給她的遺物,身上穿的是陳嬌新做的大紅夏裙。紅妝本就襯人,陳嬌還精心塗抹了唇脂,一雙朱唇似火,豔麗逼人。
就像草叢裡的一朵小白花,搖身一變開成了豔冠群芳的洛陽紅。
虞敬堯一動不動地看着漸漸走近的美人,眸底的驚豔迅速變成了火,喉頭悄悄滾動。
“想通了?”當陳嬌坐在他對面,虞敬堯啞聲問。
陳嬌點點頭,卻在虞敬堯眼睛一亮準備撲過來之前,陳嬌及時擡手制止了他:“隻是,我想與虞爺談個條件,虞爺是男兒大丈夫,一直仗勢欺負我一個弱女子,您心裡肯定也不舒服吧?不如咱們定個賭約,公平交換。”
虞敬堯欺負她欺負得很享受,一點都沒有不舒服。
不過,他倒想聽聽,小狐狸又想怎麼拒絕他。
“你說。”虞敬堯重新坐正,黑眸好整以暇地看着陳嬌。
陳嬌不緩不急地道:“我早就對虞爺說過,我此生隻想嫁一對我死心塌地之人,他既然喜歡我,必定會娶我為妻,隻娶我一人。虞爺還有兩年便要迎娶知府家的千金,那我就想與虞爺定個兩年的賭約。”
虞敬堯微微眯了眯眼睛,端起酒盅抿了口。
陳嬌繼續道:“這兩年,我會乖乖住在這院子裡,虞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我不是你的妾室也不是你的外室,你也無權幹涉我的自由。兩年後,虞爺能讓我心甘情願繼續做你的女人,算虞爺赢,反之,我能讓虞爺答應三媒六聘娶我過門,算我赢。”
虞敬堯挑眉,提出一個關鍵問題:“我來時,你會讓我碰?”
陳嬌抿唇,默認。
虞敬堯笑了,覺得這賭約很有意思,兩年内他得到了人,兩年後,他有信心她會繼續跟着她。
陳嬌還沒說完,補充道:“賭約有勝有負,也有平局,如果我沒能讓虞爺對我死心塌地,但虞爺也沒能讓我心甘情願,便是平局,屆時還請虞爺體量我想嫁人的心願,放我離開,反正那時虞爺對我應該已經膩味了,再找别的美人也不難。”
虞敬堯笑容收斂,面無表情地問:“若我不答應?”
陳嬌取出剪刀,冷聲道:“虞爺應了賭約,您至少可以得到我兩年,虞爺不肯應,我現在就死在你面前,虞爺得到的,隻有一具屍體。”
虞敬堯懶懶靠着椅背,食指撥動桌面的酒盅,黑眸喜怒不明地盯着陳嬌。
陳嬌不卑不亢地與他對視。
虞敬堯食指一定,忽的笑了,無奈地道:“好,我跟你賭。”
陳嬌立即取出提前寫好的賭約,白紙黑字,叫虞敬堯畫押。
虞敬堯看了一遍,笑着摁了首印。
陳嬌又道:“賭約虞爺想搶走毀了,我無可奈何,還請虞爺再發一誓,就說如果你敢違約,便罰你不得好死,虞家斷子絕孫。”
虞敬堯臉一黑,沉聲道:“你别得寸進尺。”
陳嬌平靜反問:“虞爺若遵守約定,再毒的誓言都是空話,您又怕什麼?我一個孤女被你欺到這種境地,讓你發個誓不行嗎?”
虞敬堯攥了攥酒盅,目光掃過小女人紅豔的嘴唇,他冷哼一聲,突然舉起右手,照着陳嬌的意思咬牙切齒地發了毒誓。
沒有男人尤其是家裡的獨苗會拿斷子絕孫這種毒誓當随便說說,陳嬌松了口氣,如果這兩年她真的炖不爛這隻豬蹄,至少她還可以離開,再去尋找一個不介意她失了清白的好男人。陳嬌不想陪虞敬堯,但她真的沒有全身而退的辦法。現在虞敬堯還算耐心,哪天他什麼都不顧了,讓人往她飯菜茶水裡下藥,陳嬌也隻能就範。
“好了,現在你可以陪我了。”
被逼發誓,虞敬堯沒有胃口吃飯了,隻想先享受這個費力得來的女人。
陳嬌一把抓起剪刀,防備地盯着他。
虞敬堯的臉,更黑了:“是你親口所說,你會陪我。”
陳嬌哼道:“我會陪你,但我現在不高興,沒有心情。”
虞敬堯被她氣笑了,難以置信地看着椅子上嬌小的女人:“讓你這麼說,你不高興我就不能碰你,那以後每次我來,你都可以拿不高興當借口,你覺得我很傻是不是?”
陳嬌仰頭看他,不慌不忙道:“虞爺怎麼會傻?你現在非要強迫我,我會答應,但你碰到的隻是一根木頭,如果虞爺願意再給我一點時間接受你,至少等我忘掉你是怎麼欺負我的,忘掉這幾天的憋屈,我自會像妻子一樣溫柔順從。”
小女人連珠炮似的說啊說,偏偏虞敬堯居然覺得,她說的有些道理。
他退回座位上,又歎了口氣,瞪着陳嬌問:“那我怎麼做,你才會忘掉這幾天的憋屈。”
陳嬌扭頭道:“真心換真心,你對我好,我自然就能忘,你始終把我當歌姬輕賤……”
“歌姬可沒你這麼大的脾氣。”虞敬堯打斷了她的氣話,幽幽道:“也沒你這麼貪心。”
陳嬌沒理他。
虞敬堯看看這一桌飯菜,主動結束了談判:“行了,吃飯吧。”
陳嬌看他一眼,拿起了筷子。
就在此時,富貴突然跑了進來,瞅瞅陌生的男人,小狗崽兒撒腿跑到陳嬌這邊,擡起前爪扒着陳嬌,伸着腦袋努力往飯桌上望。
虞敬堯倒是聽過張管事的彙報,知道她養了一隻白毛狗,并未奇怪。
“你喜歡狗,我能給你找到更好的。”虞敬堯笑了下,開始哄美人高興了。
陳嬌摸摸富貴的腦袋,淡淡道:“不用,我就喜歡富貴。”
虞敬堯臉色陡變:“你叫它什麼?”
陳嬌努力忍着笑,垂着頭,漫不經心地道:“富貴啊,多喜慶。”
虞敬堯起初還當她真是無心之舉,但,他突然發現,小女人似乎在咬着嘴唇内裡,強忍什麼。
虞敬堯就明白了,她故意給他添堵呢!
虞敬堯懂事後,最嫌棄的就是當初老爺子給他起的俗名,像個小厮,所以有人敢當着他的面提“富貴”,那人一定沒有好下場,太久沒聽到“富貴”,虞敬堯都快忘了他心底還有這個揮之不去的避諱。
換個人,虞敬堯早就收拾對方了,但對面坐着的,是個嬌滴滴的小美人。
小美人賭氣的樣子,也讓人賞心悅目。
虞敬堯不氣了,回味一番,他低聲問道:“剛剛你說,你就喜歡富貴?”
男人輕佻的語氣,陳嬌立即聽出了他話裡的調.戲意味。
陳嬌有點懊惱,不懂虞敬堯為何不生氣,反而甘願當一隻狗來占她的便宜。
她故意裝不明白,承認道:“是啊,來,富貴,給你吃排骨。”
說完,陳嬌夾了一塊兒排骨丢到地上,富貴立即撲過去,歪着腦袋使勁兒咬了起來。
虞敬堯看看地上的狗,再看看低頭吃飯的小美人,心想,隻要她肯給他,她叫他驢他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