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赫契愈近的地方,大夏的氣息就愈少了。
狂風卷起細沙,接天連地的一片暗黃,連太陽上都像是覆了一層灰塵,光芒看不真切。
這已是大夏邊境的最後一個村子了。
同樣是他上一世的這一日走過的地方,但在風沙散盡後……也和此前的六七座村莊一樣,被赫契屠了個盡。
他卻是至今不知出了什麼岔子。
“大人……”随在身後的士兵試探着喚了一聲,顯想知道他下一步打算怎麼做。
大将軍下令抓個活口回去,可這一路馳騁已走了很遠,還沒有見到半個赫契人。
席臨川未答,目光凝在離得最近的一具屍體上,兇中憤然難壓。
再向西二十裡的霁連河邊,是赫西王的軍隊駐紮的地方。上一世時他在那裡取了赫西王的首級、另還斬虜二千餘人,這一世一路看下來……
直想将這數字翻個倍,以雪此仇。
“長陽那邊可有信了?”他問了一句,懸着一口氣等着答複,想知道是不是那人往外遞了什麼消息。
“有。”即有人策馬上前,取出一隻信封呈上,席臨川屏息,拆開封口火漆。
“未與外人相見、未見信件送出長陽。連日來入夜灑掃,清晨睡至晌午,今起教習兩宜甯家人子樂舞。”
席臨川在稍松了口氣後,心弦繃得更緊。上一世時唯一出了岔子的,就是紅衣這一環,這一回既和她沒關系,便是又有了别的隐患。
而這個隐患是什麼,一行人一無所知。
“天黑前到霁連河。”他說。手中信紙一折擱回信封中,交還給手下保管。
八百輕騎一路飛馳而過,在已漸昏暗的夜色中馳過毫無生機的村莊,馬蹄踏過死寂留下的蹄音顯得空洞。
“大人,前面不遠就是霁連河了。”有士兵禀道,席臨川勒馬,在那句前世此時說過的“準備夜襲赫西王大營”到了嘴邊時蓦地噎住。
一路而來所見的不同之處讓他不得不添一分小心,沉了一沉,道:“去看看。”
片刻後,那差去一探究竟的士兵折了回來,很快已至眼前,抱拳而道:“大人,前面無人。”
衆人都一怔。
席臨川望向遠方,心中的疑雲與蔓生的恐懼被推至了極處。
這不僅與他上一世所曆之事不同,與清晨領命前得知的情況也不一樣。那是早一步來過此處的探子傳回的信,也就是說,至少在前日晚,赫西王的軍隊還是駐紮在此處的。
一切變故都是兩天之内發生的,可是……原因呢?
摒開因兩世不同帶來的困擾,席臨川深吸了口氣,思量少頃後,遂道:“陰崖。”
“大人?”離得近的兵士聽言一怔,“陰崖?”
“赫西王在陰崖。”他道,笃定的口吻讓旁人聽得一愣,頓了一頓,解釋下去,“赫西王的屬地在赫契西部,調到東邊來就是為了阻擋大夏軍隊長驅直入。陰崖是此處與赫契王廷間最适合設防的地方了,易守難攻,赫西王必是撤去了陰崖。”
“那我們……”先前說話的那兵士思了一思,猶豫着道,“大将軍說捉個活口回去問話,這陰崖……”
“紮營。”席臨川一笑而道,“就地紮營。就這一晚上,各位擠一擠,能少支一頂帳子就少支一頂。馮暨,你帶五十人去最近的兩個村子再走一遭,能拉的糧食都拉來。”
這般安排似乎忒奇怪了些,馮暨聽罷雖是領命去照辦了,卻顯然滿臉迷茫不知所雲。席臨川下了馬,前行了幾步,視線越過眼前的霁連河又看向很遠之外隻能尋得個模糊輪廓的陰崖,眸中殺意騰起:“方圓兩裡外設伏。”
情勢再變,也變不了赫西王部糧草不足這一條。
兩世裡都是一樣,雖則赫契蟄伏邊境觊觎大夏已許多年,但會在這一年燒殺搶掠得讓人忍不得都有同樣一個輔因:旱災。
自大夏西邊部分地方至赫契全境大旱了兩年,這于大夏而言還好,朝廷調撥了糧食用以赈災便緩解了百姓燃眉之急,可于赫契來說,全境的大旱不止鬧得種不得東西,就連牛羊都沒了吃的。頭一年生生地熬了過來,次年伊始,他們就把這份對上蒼的仇恨鍛造成了屠刀,兵指大夏。
所以已曆過一世的席臨川十分清楚赫西王的部隊有多缺糧草。上一世他此戰告捷後曾着人清點,回禀的結果讓大将軍都吃了一驚:赫西王部的糧草,最多還夠撐上三天。
這一世旱災猶在,這一點便難有變數,途經那些村子時所見的痕迹也看得出:沒将糧食全帶走顯是因為走得急,但所有牲畜牛羊一類的活物都帶走了。他認真看過幾個農戶家中,連個雞蛋都沒留下。
那麼,他們若探到此處有一支人數不多卻糧草充裕的軍隊,免不了是要來搶上一遭的。
赫西王殺了那麼多村民,他就要用村民留下的糧食引赫西王來奉上項上人頭。
河岸兩遍土地豐沃,樹木長得茂盛,十分适宜設伏。
糧草就位人也就位時,白日裡的豔陽已是僅在天邊剩了個沿。席臨川四下裡看了一圈,看看弓箭齊備的衆人皺了眉頭:“換弩。”
“……”眼前的士兵一愣,忙道,“弩箭不夠啊大人……”
“夠了。”席臨川揚眉一笑,“打這一仗夠了,赫西王帶出來的人沒有你們想的那麼多。”
那士兵愕了又愕,怔了好半晌,未敢說信或不信,隻是領命上馬,去周圍各處傳令:換弩。
.
天邊最後一抹散着金光的紅暈消褪不見,紅衣對着鏡子牙關緊咬,一邊覺得臉上癢得厲害,一邊又不敢撓。
兩邊側臉起了一溜小紅疹,像是過敏的症狀,她卻完全不知自己這是對什麼過敏了。
剛才隻吃了一碗銀耳蓮子羹而已,隻能是對這裡面的東西過敏,可這裡頭的原料按理又都溫和得很。她翻來覆去想了一遍沒琢磨出是哪一樣有問題,跟綠袖借了塊面紗,遮着臉去了樂坊裡的小廚房,把羹裡有的銀耳、蓮子、枸杞分别煮了一點來吃,每樣吃完等一刻工夫,結果……
哪樣也沒讓疹子起得更厲害。
紅衣就無奈了,不知道過敏源,以後想注意都沒法注意。徑自忍了一會兒後見沒有消退的迹象,終是隻好和虞氏打了個招呼,去醫館,先把這回的消下去再說,以後再說以後的事。
叫上綠袖陪她同去,紅衣一路上屢次養得忍不住擡手想撓又狠狠擱下。至了醫館,摘了面紗讓郎中看過,有把了脈,看郎中神色無甚異樣知道好歹不是大事,稍稍松了口氣。
“這藥啊,先連服一個月,不好你再來。”郎中一邊寫着方子一邊叮囑她,“這些日子忌食用辛辣,吃清淡點兒。”
紅衣點頭一一應下,等他寫完,拿了方子去隔壁藥房抓藥。還未進門就聽得裡面的讨價還價,駐足靜聽了片刻……
險些把這二十一世紀好少女吓壞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不行不行,你這要價太高了,我們錦紅閣是業大不假,可你也不能漫天要價。”
話音初落,又聽得有些沙啞的男音:“這買賣你不虧,□□歲的小姑娘正是好教的時候,一個個都是美人坯子,哪一個長大了不是讓你日進鬥金?”
紅衣“嘶”地吸了口涼氣,扭過頭壓聲問綠袖:“這……青樓老鸨和人販子在藥店裡明目張膽買賣人口啊?”
綠袖還沒來得及作答,那女人的聲音就又響了起來:“得了吧得了吧,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啊從邊境找的那些被赫契人屠了全家的孤兒,一分錢都不用花就把人弄到了手,然後個個要價不低,真是筆橫财呢!”
“嘶――”這回,綠袖和紅衣同時倒抽了口涼氣。
不僅是買賣人口,還是買賣因戰事而流離失所的人口,完全不存在什麼“因生活所迫自願賣身”的可能,是十足的“發國難财”。
“缺了大德了……”紅衣咬着牙道了一句,綠袖也一聲歎:“可不?但是能怎麼辦。這些個人販子都是大一筆就收手賺夠了錢,又是戰事四起邊疆正亂的時候,官府管都不好管。聽說現下是賣得明碼标價,女孩四兩銀子,漂亮點的五六兩;男孩貴點,也不過十兩一個。”
紅衣沉了沉息,提步進了藥房,低垂着眼眸不看二人,将藥方交給掌櫃的,抓藥。
身後的交談還在繼續。
“十個孤兒你要我五十兩?是,聽着倒是不多,可是要給她們在長陽造籍,你當中間這一環環人脈不用花錢麼?”
是那老鸨模樣的人的聲音。
“您這麼說可就是诓我了。”那男子一聲笑,“又不是要辦正經的良籍,入個賤籍罷了,南媽媽您讓錦紅閣裡幾位當紅的姑娘跟陪管事的一個晚上的事。”
賤籍。
不知怎的,紅衣腦中一懵,恍惚間好似覺得之前早已痊愈的箭傷、踢傷都還在痛,她輕吸了口氣看向那男子,黛眉間難隐的恨意舒展不開:“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