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席臨川神情緊繃地策馬入了皇城。
馬蹄初踏過皇城城門,便見兩名禁軍立即翻身上馬,同樣直奔皇宮而去。
他們騎得更快一些,馬蹄踏出的聲聲“嗒”音在夜色中幾可連成一線。
席臨川不慌不忙地馭馬跟着,少頃,蒼茫夜色中顯現出了宮門的輪廓,便聽得那兩名禁軍同時急喚:“前線要事,速開宮門!”
三聲之後,偌大的宮門緩緩開啟。初時隻一條縫,而後慢慢地愈開愈大,遠遠眺去,更遠處的下一道宮門也正開啟,再往裡看,大殿的暖黃的光線映入眼簾。
幾年前皇帝就曾下旨,許他騎馬入宮。但兩世加起來,這也是他頭一回這樣做。
一路馳至宣室殿前才下了馬,即有宦官兩名宦官同時前來幫忙将馬牽走。席臨川甫站住腳,便足下不停地直奔長階之上而去,門口的宦官立即推開宮門,恭請他進去。
皇帝尚未就寝,聽聞他此時前來,心中一震,遂擡眸望去,沉聲道:“如何?”
席臨川駐足一揖,拱手禀說:“涉安侯夫人來過了。”
皇帝稍點了下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她也說眼線之事與涉安侯無關、是她父親所為,臣明言可保涉安侯與她平安,需以驚蟄和綠袖交換。”他說着,朗然的聲音一頓,話語轉而變得有些黯淡,“但涉安侯夫人說,自她随涉安侯歸順大夏,便引得一衆貴族憤慨。雖則赫契許多事情仍會告訴她,但想讓她說服他們放了驚蟄……恐是不可能了。”
皇帝眉心一緊,冷聲笑言:“押涉安侯夫婦到祁川去,驚蟄赴死的時日,送他們的人頭回赫契!”
“諾。”席臨川沉穩應下,默了一會兒,又說,“但臣還有個别的想法。”
皇帝一睃他,颔首:“你說。”
“涉安侯夫人無力說服她父親放人,但告訴了臣赫契幾大貴族目下駐紮何處。”他的話語中始終帶着思索,一壁斟酌着一壁道,“其他幾個且不提,但她父親的住處……因她時有家書寄回,那地方該是真的。”
循着他的話思量下去,皇帝不禁輕吸了口氣,眸色微凝:“你是想……”
“可以在驚蟄赴死之前,把他們搶回來。”席臨川語氣誠懇,“臣看過地圖,雖則離大夏遠了些,但若要智取也不難。陛下若是準許,臣帶人去……”
“不準。”皇帝回絕斷然,手指在案上一敲後,揮手讓他告退,“此事朕自會同翰邶王解釋,你回吧。”
“陛下!”席臨川忍不住一喝,抱拳凜然道,“目下局勢已然穩定,赫契不過是強弩之末,陛下不能讓為此涉險多日的人此時冤死異鄉。”
“所以朕不能讓你們兩個同時死在異鄉。”皇帝語無波瀾,一言駁回他的話後,頓了一頓,又道,“讓朕想想。如是要去,朕會派禁軍去。”
“禁軍不如臣了解赫契地形,陛下派他們去,才是平白讓人死在異鄉。”席臨川不作退讓,擡眸一看,皇帝卻也毫無改變決定的意思。
僵持片刻後,他無聲一喟,終抱拳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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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黑暗已經持續了許多日。就算是作為地窖,這地方都太陰涼黑暗了些。
實際上卻是個牢房……
綠袖回想着曾因看到诏獄的嚴刑而被吓哭的事,不禁一聲自嘲,覺得那時真是太天真――相較于這地方,禁軍們對待犯人的方式稱得上“善良”。
幾尺外的地方傳來鐵鎖磕在木栅上的聲音,綠袖費力地看過去,黑暗中依稀有兩個人影。
她下意識地想躲,身上卻使不上勁,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走近了,一左一右地将她“提”起來,半拖半扶地向外去。
行出數丈,眼前豁然開朗。數支火把整齊地插在石牆上的釘出的槽中,映得滿屋燈火通明。
她虛弱中下意識地擡了眼,眼前的片片光團晃動了好一陣子,才逐漸凝出明晰的畫面來,這畫面卻讓她狠狠一怔!
“你還是什麼都不肯說嗎?”聽上去發音奇怪的漢語從不遠處響起,她費力地偏頭看過去,他赫契人輕笑一聲,又道,“一個姑娘,三天粒米未進,不好受吧?”
原來……剛三天?
綠袖回一回神,仍禁不住地覺得他是在蒙她,她明明覺得已過了大半月了。
仔細想想,又知大抵隻是自己過得漫長而已――這些日子她都隻有水喝卻沒有東西吃,若當真是大半月,隻怕已然餓死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綠袖的聲音低得難尋,緩了好一會兒,才又說,“你們敢從大夏的地盤綁我過來……不怕官府查出端倪,觸怒陛下麼?”
“現在不是嘴硬的時候。”那人蔑然一笑,遂起了座,踱步走向數步外吊着的那人,又回頭看看綠袖,“你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人說的,這機會先給你,你看清楚我都會做什麼,再決定是否主動告訴我。”
“你……”綠袖神色驟慌,未及說出什麼,他已猛地揚了鞭子。
鞭子在空氣中劃出疾風,猛地落下間直吓得綠袖緊閉雙眼。聽得一聲壓抑着的慘叫,她又忍不住擡眸看去,見他本就遍體鱗傷的身上又添了一道新傷,自左肩斜劃而下,嶙峋的傷口中皮肉外翻,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鞭子打出來的……
她顫抖着看向那人手裡的鞭子,他淡聲笑着,竟配合地走近了,讓她看得更清楚:“上面墜了兩顆釘子,管用得很,毀你這張臉不是難事。”
她心中一陣狠顫。
“不然這樣吧……”那人笑意未減,環視一周後,目光重新落回她面上,“我讓你自己想一想。這個房間裡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個人,你都可以逐樣看個清楚。”
他說着便向外踱去,打了個哈欠,“善意”地提醒她:“最好記得想想這些東西落在你身上是什麼感覺,聽說你是個不錯的舞姬,别給自己惹麻煩。”
這話音落下後,厚重的木門在身後狠狠關上。
門響激得綠袖渾身一栗,而後,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去拽門,但很快便知那門是從外面闩上了。
周身顫抖不止地回過頭,她再度看向十餘步外吊着的那人,凝望一會兒,眼中掙出淚來:“大人……”
那人聞聲輕顫,擡頭看向她,眸中驟然沁出痛苦:“他們還是找到你了。”
這并不是她進入這刑房後說的第一句話,他卻是剛知是她。綠袖細思之下,便知他大約是方才已暈厥過去,又被新至的傷痛激得醒了。
眼淚猛地湧了出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因怕觸到他的傷口而不敢碰他,無力地扶住旁邊的石壁,有滿心的話又說不出。便怔怔地望着他默了好久,終于,她說了一句:“我們會出去的……”
“綠袖。”他疲憊地低着頭,微搖了搖,目光移向側旁,向她道,“你看。”
她順着看過去,見他右腳邊的地上畫了數道橫線,皆是血迹所畫,看上去并不整齊。
“我來赫契前,曾與陛下議定……若我被俘,寬雲會即刻飛回皇宮告知陛下。陛下會以大局為主,決定是否救我,一共有三十天時間。”他說着,虛弱一笑,再度看向那些橫線,“若無人前來,我便在第三十一天的黎明自盡。已經第二十五天了……我覺得可能……”
朝廷大概不會派人來了。
希望被生生斬斷的殘酷讓綠袖兇中窒住,她連連搖頭:“不會的……”
“你活下去。”他擡眸看看她,笑意苦澀,“你一直隻是傳信而已,你知道的事情沒有那麼要緊。他們若非要逼問,你告訴他們便是……但凡他們肯留你一命,你就還有機會跑。”
她驚得說不出任何話,隻一再搖頭。他歇了一歇,又說:“寬雲是我父親給我的,它會帶你去找他。唔……你自己去找他也行,随便找個官府,他們自會幫你。但你隻告訴他們‘驚蟄’可不行,我……”
他長喘了一口氣,剛能碰到地面的腳艱難地挪動了一些,離她近了一點:“我告訴你我的名字。”
綠袖渾身僵硬地半點也挪不開,怔然望着他湊近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氣沖得她的神思猛然清醒。
她連忙迎了過去,屏息靜聽他說。
耳邊一聲熟悉的低笑,聽得綠袖一陣恍然,感覺似乎還在長陽,他湊在她耳邊以同樣的笑音調侃她說:“大晚上的專程跑來給我送宵夜着實麻煩姑娘了,若不然,你索性住來我府裡,宵夜歸你管,府中事情也交給你打理好了……”
許久之前的回憶讓她倏爾間又是眼底一熱,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再作亂想,忍着淚靜聽他的話。
他聲音輕輕地告訴她:“我姓霍,名予祚。”
綠袖明眸一顫,霎顯訝異。陡有一聲慘叫傳來,又驚然回頭,卻是什麼也看不到。
目光所及之處,隻有滴着涼水的石壁,和那扇緊阖的木門。
又一聲慘叫。
這一回,連霍予祚也擡了頭,凝神靜思一會兒,看向綠袖:“你躲起來……躲到門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