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萄這反應顯然不對勁。
紅衣和席臨川相視一望,連忙舉步跟上。因為知道那邊多有些蠻不講理的“前科”,便多叫了幾名家丁同往。
入了正廳,二人如常落座,小萄卻在幾位長輩面前停了腳。
“各位叔伯。”她略颔首,又看向站得靠邊些的一個男子,“哥。”
幾人皆沒說話,小萄深吸了一口氣,淡聲道:“我知道你們是來找我回去辦我爹的喪事的,但今日……我夫君也傷得不輕,我離不開。”
……居然是來拒絕長輩的?!
一時連紅衣都吓着了,磕磕巴巴地要勸她:“小萄……”
“嫂嫂先别忙着說理。”她垂眸默了一會兒,又看向那幾位長輩,“我原沒往喪事這處想,但既然幾位叔伯在夫君重傷、等着充軍的節骨眼上為此來找我了,我就不得不問問……”
她話語稍頓,目光定在其中最年長的那位面上:“大伯,我在家的時候您待我最好。您跟我說句實話,我爹他,真是被夫君打死的麼?”
紅衣與席臨川皆愕住。
那被她喚作大伯的人一時未語,旁邊另一人則道:“你這話什麼意思?嫁了人,就一味地偏幫着夫君了?便忘了自己姓什麼!”
“小叔。”小萄視線微挪,面容平平靜靜的,“我是想弄個明白,您若上來就罵我……我隻好請您别忘了,您現在在席府裡,我可以把您趕出去。”
這話說得那人面上一怒,卻到底不敢再妄言什麼。小萄看向席臨川:“兄長聽聽我的道理?”
席臨川颔首:“你說。”
“今天早上夫君離府去刑部後……我越想越覺得奇怪。”她的目光依次劃過面前幾人,帶着寒涔涔的森意,“我夫君年輕氣盛,失手打死了我爹無妨……但當時兄長也在旁邊、攔着他來着,就算一時沒攔住,讓我爹多挨了幾拳,當真就嚴重到他讓喪命麼?”
她再度看向大伯,苦澀一笑:“從前天出事、到昨晚我爹離世,其間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伯。”
大伯看上去是個老實人,被她這樣逼問着,一時應付不來,偏首躲避她的目光。
她小叔卻輕一喝:“你知不知道輕重!”
“我當然知道輕重。”小萄的神色倏然一淩,冷睇過去,輕笑着說得明白,“這事我可以不弄清楚,兄長和嫂嫂許我去辦喪事,我糊塗點,這一篇就翻過去了――但你們眼裡早沒了我這号人,未喪事專程找我究竟是圖什麼,我心裡清楚得很。我若不弄個明白就跟着你們去,街坊四鄰都看着,更會覺得席家理虧……日後兄嫂豈不是要由着你們蹬鼻子上臉!”
“小萄!”這回,是紅衣出語喝住她,看看她又看看那幾人,壓音道,“你……客氣點!”
小萄咬唇忍了忍,短籲口氣,又道:“當然,我也明白。這事我弄明白之後,若真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原由……便是我娘家害我夫君背了黑鍋,害得他受完杖責還要充軍,我在席家就待不下去了,但……”
她一哂,聲音維持着鎮定:“但我還是必須弄個明白。苦日子我不是沒過過,不怕再過一次。”
她說得這樣明白,且是當着席臨川和紅衣的面,把一切都說得這樣明白。那幾人卻始終沒說話,包括那氣勢洶洶的小叔,都像是啞巴了一樣。
沒有半句辯駁,就這樣完全傻住,讓他們這樣簡單地就能看出誰對誰錯。
等了許久,小萄清亮的眸色終于一點點地黯淡下去,輕輕道了句:“我知道了。”
紅衣和席臨川皆未想到,讓她來見這一趟後,會是這麼個結果。
小萄盯着地面,強忍了良久之後,嗚咽聲還是從喉中滑了出來:“你們從前任由着我自生自滅……現在就别來拿我算計啊!”
她擦了一把眼淚,新流下的淚水卻很快就把那淚痕續上了:“我爹逼我去人家家中當婢子的時候我才六歲!差點病死那年我九歲!你們誰管過!”
她說得激動起來,紅衣下意識地想上前勸她,被席臨川在手上一按。他目光在她小腹上一睇,提醒她懷着孕,别被小萄誤傷了。
紅衣隻好繼續安心坐着,小萄又道:“進了席府,這麼多年的月錢我自己一文都沒留過!我知道大姐二姐都死在人家府裡了,就怕我爹嫌錢不夠再逼着小茉出去!”
她嗓中迫出一聲森笑:“後來倒好……我嫁人了,我爹就想把小茉送進來做妾!他死了你們又要把罪名安到席家頭上……你們虧不虧心啊!怎的不想想我在中間怎麼做人……”
“你住口!”小叔終于喝住了她,定了定神,怒道,“發什麼瘋!你爹就是席家打死的,官府都治了你夫君的罪了,豈由你信口翻案!”
“你們不說個清楚,我就是死也不讓你們要挾席家!”小萄毫不示弱,紅着眼眶的樣子看上去弱不禁風,語中的淩厲卻愈發足了。
紅衣有些心驚地聽着……她到底是忍無可忍了,許多委屈她已是忍了兩輩子。上一世的死,這一幫“家人”也算始作俑者,她忍了那麼久……
難怪昨日聽說父親的死訊時,她隻是全心全意地擔心席煥了。
争吵中,席臨川的面色已一分分冷到極處。終于,在那位小叔上前一步、一把推在小萄肩上的時候一聲斷喝:“住手!”
幾人頓時一靜,席臨川看向紅衣,喚了婢子上前:“扶她回去歇着,别再動了胎氣。”
紅衣點頭,立即道:“小萄跟我一同回去吧……”
他卻說:“小萄留下。”
她們怔了怔,紅衣颔首示意小萄安心,依言搭着婢子的手先行離開了。
越想越覺得……在這種事上一作對比,便忍不住要感慨二十一世紀的好。雖然重男輕女的事情到那時也沒能完全解決,但至少在她身邊,也是難以碰上小萄這樣奇葩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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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他們在正廳中又經過了怎樣的過程,紅衣在南雁苑裡胡猜個不停,一會兒覺得興許會請刑部或是禁軍都尉府來重新查辦此案,一會兒又覺得也許沒的可查――死無對證,那邊若咬死了不松口,這事也拎不清楚。
獨自吃了午餐、又一直等到天色漸暗,終于,聽得婢子在外叩門道:“娘子,他們好像走了。聽說公子和少夫人往少公子那邊去了。”
紅衣一愣,忙也往那邊趕去。仍是比他們晚到了一會兒,進入屋中所見景象,是席煥仍趴在踏上養傷,小萄坐在榻邊哭得嗚嗚咽咽。席臨川則坐在略遠些的地方,沉默地品着茶,一言不發。
“……怎麼樣了?”她問道,席臨川一歎:“他們自己說清楚了。是小萄她爹好賭,在外面欠了錢。債主聽說他被打傷,怕這錢要不回來,就堵上了門去。”
紅衣心裡沉沉的,問說:“然後呢?”
“然後争執了幾句,也動了手,她爹當時就不行了。債主一見,就去要挾她叔伯,說若不把錢還上,還會再收拾他們。”席臨川無奈搖頭,又道,“所以他們還能如何?”
無計可施,就到席府來“碰瓷”了。
柿子撿軟的捏。逼得沒辦法的時候,就全家都來捏小萄了。
紅衣一邊在心裡替小萄不爽,一邊又為事情弄清而松了口氣。複又看向仍在榻邊淚流不止的小萄,她指了指,動着口型問席臨川:“他們倆……”
席臨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一搖頭,回了個口型:“别管。”
紅衣行過去坐到他身邊,不明就裡地看着那兩人,十分納悶現下的情形。
――哦,小萄一直哭得很傷心、越哭越傷心,但席煥看都沒看她,頭沖着那側的牆壁,就随她哭。
……不會真鬧到要離婚了吧?!
席煥你這可不厚道!小萄本來可以裝糊塗的,為了席府才把這事揭了個明白!你又明明知道她也一直被家裡欺負,還把這種事怪到她頭上……你不合适啊!
紅衣忐忑不安地看着,心裡都開始醞釀勸席煥的台詞了。
小萄又哭了一會兒,終于,席煥扭過頭來,皺眉睇了她一眼,出言便道:“拿紙筆來!”
小萄驚住,怔然望着他:“你……你要紙筆做什麼?”
“和離!”席煥答得幹脆。
“席煥你……”紅衣立刻就要上前理論,嘴上陡被一捂,她怒瞪席臨川,掙了又掙,還是隻能發出“嗚”音。
小萄愣愣地看着他,席煥回看過去:“你去不去?”
“嗚……”被席臨川箍在懷裡的紅衣還掙紮着,她急得完全沒工夫多想席臨川為什麼不讓她說話,席臨川捂她捂得十分辛苦。
小萄腳下不挪,戰戰兢兢地打量了他一會兒,猶豫着說:“為什麼是……‘和離’?”
紅衣倒為她這問題一怔:重要嗎?是和離還是休妻重要嗎?現在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嗎?!
席煥擡了擡眼,忽地不忿地一吸冷氣:“不給面子。”
……哈?!
紅衣越聽越覺得他們夫妻間有些梗是自己不明白的,望向席煥,席煥頹喪道:“每次都是這樣,我若吓唬她的時候露了一點破綻,立刻就聽出不對,而且一定直接問出來,多尴尬!”
小萄雙頰紅到耳根,暗一瞪他,隻埋怨說:“怪你自己露的破綻太過才是――這會兒明明該是‘休妻’比‘和離’合理,也順口多了,你非要說‘和離’……”
“怪我嗎?”
“那怪我嗎!”一貫在紅衣和席臨川面前隻有個謹慎形象的小萄突然擡起杠來,而且半點怯意沒有,倒像是已經習以為常了。
“當然怪你了!”席煥見她瞪過來,努力将自己的眼睛瞪得更大,“你當我不知道‘休妻’比‘和離’順口?我不是怕你當真嗎!”
“……”紅衣頓時覺得後槽牙一軟,伸手強把席臨川的手掰開,陰陽怪氣地道了句,“哎呦,好甜!”
她說罷也不理他們的反應,拽着席臨川就往外去:“我們走我們走……不看他們打情罵俏了。”
“也好。”席臨川銜笑颔首,端然一副溫潤公子的模樣,足下緩緩地往外踱着,悠悠然也道,“我們換個地方,也打情罵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