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從滿朝文武到席府上下都被驚呆了。
皇帝下旨免了席臨川的職、收了兵權,且連個原因都未說。
旨意是直接下到席府的,傳旨的宦官踏進廣和苑的門,語氣抑揚頓挫得十分渲染氣氛。讀完了把聖旨卷好、往席臨川手裡一交,轉身就走了。
正在卧房裡陪着席小溪睡覺的紅衣聽得差點沒暈過去,耳聞宦官的腳步聲遠去,立刻疾步往外走。
還未踏出房門就見席臨川迎進來,悠哉哉的神色間竟一點失落都沒有,從容自若地問她:“你聽見了?”
“你……”她錯愕不已,又怕聲音太大打擾席小溪睡覺。一把将他拽出卧房,“陛下為什麼啊!”
“我請的旨。”席臨川微笑道。遂将除夕那晚回府後特意沒提及的事同她說了,紅衣啞了半天,怒問:“那日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怕你高興得太早。”席臨川啧啧嘴,“辭了官,我們就可以四處雲遊去了――我怕你高興得太早提前連去什麼地方都想好,末了陛下卻不放人。”
她一時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
該高興嗎?好像是應該高興的。這樣她就再也不用擔心他會死在戰場上,席府又家底夠厚,縱使無權無位,已有的家産也夠他們“吃”一輩子。
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反倒憂心忡忡的,甚至有點悲戚――大抵是因為這事太大了,讓她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一時便禁不住地将重心全放在了“失去了什麼”上,覺得他受了重挫。
席臨川凝視着她的神色,視線在越鎖越緊的眉心上一觸,便知她再想什麼。
擡手在她臉頰上一捏,他輕松道:“高興點兒。真是我主動請旨的――且我想得很清楚,沒什麼可難過的地方。”
“嗯。”紅衣輕應着,連點頭都點得很猶豫。勉力從那份不安和負面的情緒裡走出來,她擡頭問他,“那……你日後就不用上朝了?”
“是。”席臨川點頭。
她思了思,又問:“也沒有沒完沒了的政事要琢磨了?”
他又說:“是。”
“客套乏味的宮宴、複雜煩悶的府中宴請,也都沒有了麼?”紅衣竭力提着一縷思緒,将先前所不喜歡的事情都明确點出來,努力讓自己覺得他不幹了才是最好的。
席臨川再度應說:“是。”
她卻還是覺得有點落差感,維持着理智道了一句:“哦,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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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的事上,紅衣尊重他的決定,卻不代表人人都會如她這般。
陳夫人在聽聞此事後生了一天一夜的悶氣,而後怒然離開長陽,索性連上元節也不一起過了。
席煥和小萄也大為震驚,二人一同到了席臨川的書房裡,一唱一和、苦口婆心地講了半天道理……
奈何席臨川就一個反應:“哦。”
第三天,連六皇子都親自登門了。且看席煥的反應,并不是他請來的救兵。
六皇子剛十六歲,比席煥還年輕些,冷着一張臉的樣子仍未褪盡稚氣。
他大步流星地進了席臨川的書房,剛道了一聲“骠騎将軍!”,就被席臨川擡手止了話:“殿下,那是幾天前的事了。”
六皇子僵了一會兒,又氣又惱地徑自在他案前的軟席上坐下:“您到底什麼意思?”
“大夏無戰事,我想換個法子活。”席臨川猶是答得輕松坦蕩。對方到底是皇子,他起身親自沏了茶來呈過去,倒是有點疑惑和意外,“在下卻未想到,頭一個來勸在下的外人,竟是六殿下。”
坐在旁邊的紅衣也是這個反應。
她一直以為席家和這位六皇子唯一的交集,便是席煥給他當了伴讀。至于席臨川,她和他在一起這麼久,都不曾見他和這六皇子見過面,完全不熟的樣子。
“……我一直很敬重将軍啊!”六皇子顯然有點急了,茶也顧不上喝,往案上一擱,又說,“上個月,父皇剛說要再為我請一位武将做老師,我便提了将軍。他原是答應了,怎麼将軍……”
席臨川眉頭微挑,不再糾正他這稱呼上的習慣。悠悠坐回去,道:“大将軍比我閱曆深,何老将軍也征戰多年了,殿下不必擔心沒人教您。”
“可是……”六皇子還要再辯,席臨川目光不經意地一掃:“殿下還是請回吧。此前陛下和皇後娘娘都已勸過我,我若有心留下,早就不提此事了。”
紅衣眼看着六皇子面上的怒意騰到頂點,面色白了許久,又慢慢地緩下去。
倒是将情緒控制得不錯,舉止間半點分寸也未施,他起身向席臨川一揖:“告辭。”
紅衣暗地裡吐了吐舌頭,腹诽席臨川把六皇子氣跑了。
再看看他那副風輕雲淡的樣子,默默地替六皇子覺得他這張臉格外氣人。
手指在他肩頭輕杵了杵,紅衣忖度道:“其實你也不用辭得這麼幹淨?不當将軍了,給六皇子當老師也挺好?”
立了戰功、再收個高徒……簡直人生圓滿啊!
“嘁,免了吧。”席臨川輕笑搖頭,“就算我想,陛下也不會答應。”
紅衣一怔:“為何?”
“因為陛下要給他找的是太子太傅或太子少傅。”
他說得簡練,紅衣一訝:“陛下要立六皇子做太子?!”
“是,早有苗頭了,左不過是六皇子年紀尚輕,自己還未意識到。”席臨川說着,扯了扯嘴角,“就姨母看六皇子那般不順眼,我也當不成他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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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皇子登門拜訪、而後鐵青着臉離開的事,不知被什麼邪風吹了開來。
之後的幾日席臨川和紅衣過着“睡覺睡到自然醒、醒了就逗泡泡玩”的閑散生活,沒出府門,也沒特意打聽外面的事。
是以關于他被免職的議論,直至上元出府時,二人才又知道一些。
從在辦燈會的西市前下了馬車開始,他們就吸引了沿途幾乎全部的目光……
少女們看到席臨川時還是難掩那種“花癡”,但年長一些的人們,則有了許多指指點點的舉動。
好在幾日下來,二人都已将心态調整過來,有了心理準備,也就無所謂他們議論什麼。
席臨川攬着紅衣,乳母抱着席小溪,席煥和小萄離得略遠一些。一家子逛得悠閑,猜燈謎、吃小吃,無比惬意。
今年設燈謎的花燈在燈市北邊鋪開了整整一條街,街道兩旁各樣花燈琳琅滿目地自上而下排了三排。最下一排的燈謎最是簡單,都是些常見的謎語,但凡讀過幾本書的,稍稍琢磨便能猜到謎語、把燈拿走,算是個“參與獎”,是以燈的樣式也過于簡陋了些;中間一排則很有了些難度,有需要猜謎者引經據典去聯想的、也有需要博古通今才能知道謎意的,花燈倒是個個精緻漂亮,隻是想拎走實在不容易。
最上一排最美的燈,就是這設花燈的商人賺錢的手段了。
所有的花燈猜對拎走皆不要錢,但最上面這一排有些特殊。燈下寫燈謎的字條是空的,由文人墨客、富家公子來出謎面――想出謎面須得先花十兩銀子。
而後若被猜到,猜謎者自是将燈拿走。但若沒猜到,這燈最終就會挂到長陽城最大的青樓錦紅閣去――那是長陽最風雅的一個去處,許多人慕名而往,但常常花重金也無法得見花魁一面。
是以能讓自己極具難度的“大作”在裡面懸挂上一些時日,也是很有面子的事了。
這樣的“炒作”和紅衣運作竹韻館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皆是抓準名流的心理賺錢。于是便也很成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常見溫潤公子執筆蘸墨,在衆人的圍觀下揮毫書寫,然後風度翩翩地繼續逛市、或是立于一邊等着旁人猜自己的迷。
目光所及之處,紅衣倒看見了個熟人――何袤将軍的那位幼子,何慶。
他正蘸好墨準備寫燈謎,目光朝這邊一掃卻未多做停留,很快就落了筆。
燈市上的各樣活動本就是衆人同樂的事,他這廂提筆一寫,周遭自有人跟着念。
聲音中有男有女,帶着好奇和思量,聲聲入耳:“龍遊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得志貓兒雄過虎……”
衆人讀完這三句,聲音一同頓住,似是何慶筆下停了一會兒。倒是沒妨礙紅衣腦内自動續上下一句:落毛鳳凰不如雞。
“山川傾覆流溪賤。”
席臨川腳下蓦然頓住。
他側眸冷睇過去,何慶倒沒看過來,正将筆擱回身邊婢子手中的托盤中。
眼前驟一道人影馳過,轉眼間,何慶已被一拳猛擊在地。紅衣驚然一望:“席煥!”
她下意識地便要去勸架,席臨川忙将她往回一拽,幾步上前,拎着席煥連避幾步,冷喝:“住手!”
“他敢連泡泡一起罵進去!”席煥怒不可遏,撸着袖子就要教訓何慶。
紅衣這才意識到為什麼起了沖突。細一思那燈謎的最後一句,分明是指席臨川被免去官職風光不在,連帶着女兒也沒了該有的榮華,甚至……淪落至“下賤”。
也是巧了,何慶雖不可能知道這原是紅衣的本名,但這麼一句,正巧把母女倆一同罵了進去。
席臨川冷着臉将席煥放下,再度看向何慶,左手一拔席煥的佩劍,右手将自己腰間寶劍出鞘。
足下疾走而上,耳邊驚呼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