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臨川實在沒閑心跟這張口便全是怨憤的琪拉多做交涉,迎上她那副等着看好戲的面容,他眉頭一挑,便拉着紅衣走了。
并不打算讓紅衣就此發火、真讓她看了這好戲。
被他大步攬出了聿鄲的住處,紅衣氣得直咬牙,在寒風中一吹又冷靜下些許,兀自将那想打人的心忍下來。
二人靜靜地走了一會兒,席臨川一喟,問她:“你打算如何?”
是指對小萄?
紅衣默了會兒,搖搖頭:“明日再說吧。這麼晚了,也不好再上山一趟。”
“嗯。”席臨川稍一點頭,想一想,又說,“你如是想,我可以先把派上去照顧她的人撤下來。”
“不用。”紅衣還是搖頭,眉心緊蹙地吸一口涼氣,将煩亂地思緒理清了些,告訴他說,“明日我會去問她的,在弄明白之前,我什麼都不想做。”
席臨川又一喟,也不再勸她,沉默地往住處走。
紅衣稍擡起頭,月色下,他的面容似乎格外陰沉了些,郁郁不言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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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翻來覆去了一個徹夜沒睡。一半是擔心小萄的傷勢,另一半則是因為琪拉的話。
自她回到席府之後,多少和從前相熟的歌舞姬們疏遠了些――畢竟,她們也是敏言長公主賜進來“侍奉”席臨川的,席臨川不喜歡,就格外避着些。他倒不曾和紅衣說過什麼,隻是一連兩次,他到紅衣房中找她時見她們在,尋個理由便轉頭走了。
既給了紅衣面子,又把自己折返的原因表露得十分明确。
如此一來,紅衣和那一衆歌舞姬都心裡有數,這又到底是席臨川的府邸,弄得他來看她不方便實在不合适。
便走動得少了,日子久了,也就不似從前般親近了。
綠袖又還在祁川,在這樣的情狀下,與紅衣日日相伴的就隻有小萄。因小萄小她四五歲,紅衣總拿她當小妹妹看,自認沒虧待過她,如今若是她害了自己……
紅衣長聲歎了口氣,心知若真是那般,自己也是狠不下心要她的命的。她心裡那些來自于現代的思維始終褪不幹淨,至今依舊不認為“個人”有資格去取旁人的命。
是以若真是那樣,她能做的最狠心的事大約也就是把她交給席臨川處置、自己不聞不問了……
黑暗中一聲長歎,紅衣煩躁地叫了值夜的婢子近來,坐起身問:“什麼時辰了?”
“剛卯時。”婢子回道。
也就是早上五點……一個說早也不算太早的時候。
紅衣糾結了一會兒,覺得反正也是睡不着,索性就這麼起了身,吩咐婢子掌燈備水盥洗,自己則取了衣服來穿,口中道:“公子醒了你告訴他一聲,我上山去看小萄……會帶兩個人跟着,叫他不比擔心我。”
那婢子連忙應下,又喚了同伴近來服侍她盥洗。簡單地吃了些早餐,紅衣又讓廚房備了幾樣清淡的吃食,裝在食盒裡,朝山上去了。
帶兩個人是為防身,她就挑了兩個體格健碩的男丁跟着。走了約莫半刻功夫便到了山頂,想了一想,覺得讓二人進去并不合适,就讓他們守在了門口,自己接過食盒進了房裡。
房中靜靜的,隻有兩個婢子留在房裡,一個伏在案旁、一個伏在榻邊,都睡着。
她蹑手蹑腳地走進去,細一看,小萄卻是醒着的。
似乎一夜之間瘦了不少,憔悴的面容上一雙眼睛愈顯無神,毫無生氣地趴在她上,直至她走近了才有些反應:“娘子……”
她一出聲,那兩個婢子即被驚醒了,起身向紅衣見禮。紅衣擺擺手讓二人出去,坐下身笑問小萄:“你怎麼樣?”
“還好。”小萄答得無力,見她從食盒裡取了吃的出來,就要撐身坐起來,被紅衣在肩頭輕一按:“你别動了,我喂你。”
“這怎麼行……”小萄肩頭一悚,紅衣卻已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到她口邊,淡笑道:“沒什麼不行。快吃,吃完我有話問你。”
大約是尋到她話裡有話的意味,小萄眼底微一顫,便不再拒絕,乖乖地把那口粥吃了下去。
房中的寂靜無聲維持了好久,在炭火盈出的暖意中,紅衣身上卻越發冷了。眼看着粥已吃完了大半碗,她止不住地去想一會兒該怎麼問,又不住地腦補會得到怎樣的答案。
小萄則不停地打量她的神色,雖是吃了不少粥、又吃了小半個豆包,卻食而不知其味。
終于熬完了這頓沉寂的早餐,小萄咬一咬唇,主動問她:“娘子……要問什麼?”
“嗯……”紅衣略作躊躇,抿起笑容,問說,“昨天你幹什麼抱着那殺手不放?不要命了麼?”
小萄一怔,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她,須臾,笑音低啞:“娘子知道了……”
“什麼?”紅衣一時無措,但見她悲戚的神色那般堅定,知道掩飾也掩飾不住,一聲輕咳,“咳……是。”
小萄的秀眉在強忍哭意中搐了一搐,又問:“那、那公子是不是……也知道了?”
紅衣一時怔住,未及作答,擱在榻邊的手被她一握,聽得她驚慌道:“如果……如果公子不知道,娘子您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你……”紅衣不覺蹙了眉頭,審視着她這番慌意,想不多心都難,“你在想什麼?”
“我不是有意的。”小萄輕發着抖,望向她的眼中添了怯意,默了一會兒,将手縮了回來,“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涉安侯夫人問奴婢娘子平日裡有甚要注意的事沒有,奴婢隻道是行待客之道,想打點得細緻些,便告訴她娘子不能吃青豆。可是……可是……”
她望向紅衣,不敢再說下去,紅衣卻是越聽越疑惑,皺一皺眉頭,聲音有點僵硬:“若是這樣,這不幹你的事,你怕成這樣做什麼?”
小萄立時貝齒緊咬,神情緊張地忍了好久,紅衣終是一歎:“你說就是。我若覺得無礙,就不告訴公子。”
小萄眼圈一紅,掙紮片刻,還是哭了出來:“我看到娘子犯敏症才知她要害娘子……一時氣急了,就想去和她說個明白。可到了她的住處的時候,恰好見到她吩咐下人暗中跟着公子和娘子去燈會。娘子、娘子求您别告訴公子……奴婢不是有意隐瞞的,奴婢原想去禀公子的……可是、可是聽說公子因為娘子過敏的事,已經在查奴婢了,奴婢實在怕越抹越黑……”
所以她便不敢說了,加之又不清楚琪拉派人跟着是要幹什麼,也未料到竟會直接下了殺手。
“娘子……求您饒奴婢這一次,您要如何責罰都不要緊,但求您……”
這話聽上去很奇怪。乍聽之下像是怕死,後面卻又說“怎麼責罰都可以”。紅衣思量中眉頭皺得愈發深了,狐疑地打量着她,斟酌着如何追問才能把話徹底問輕。
“娘子……”小萄滿面乞求,加上因傷虛弱的面容,看上去十分無助。見紅衣不言,嗫嚅着又說,“娘子若告訴公子,奴婢的家人……”
“他不是會遷怒旁人的人。”紅衣脫口而出地為席臨川辯解着,小萄眼眶一紅,迅速搖頭:“奴婢家裡指望着這份月錢呢……”
“你别唬我。”紅衣克制着心裡慢慢滋生的同情心,維持着一張冷面,“若是真圖月錢,哪還有什麼憑我責罰的話?我如是要你的命呢?――快把實話說了,再有隐瞞,誰都幫不了你。”
“我……”小萄的聲音哽咽起來,咬一咬牙,強要撐起身來。
“你幹什麼?”紅衣蹙眉看着,忍着沒有扶她。她便自己牙關緊咬地挪下了榻,一手撐着榻沿,朝紅衣跪了下去。
“你幹什麼!”紅衣驚得猛站起來,扶她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小萄俯身一拜,語聲虛卻清晰:“奴婢說得都是真的……娘子您、您殺了奴婢也沒關系,奴婢怕死,但……”
她扶在地上的手一緊,續說:“若奴婢死了……按規矩……”
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小萄的貝齒在唇上一下下地咬着,紅衣強自硬着心冷睇着她,直至外面傳來一句:“按規矩,若是死了,舉凡能找到家人的,府裡會送十兩銀子過去。”
紅衣聽得一怔,小萄周身一木。
二人一并看過去,席臨川面無波瀾地走進來,掃一眼小萄,口吻平淡:“你還真是精打細算。”
這話中的愠怒與嘲意明顯極了,小萄即刻慌了,伏在地上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釋些什麼,良久,卻又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
“當年救你一命,光藥錢都遠不止十兩銀子。”席臨川複掃她一眼,繼而看向紅衣,“我們明天回長陽。”
這話激得小萄一個激靈,驚然擡頭,望着席臨川惶然道:“公子别扔下奴婢……”
席臨川眼簾一垂,隻說:“郎中讓你老實歇着。”
“不……不用。”小萄連忙搖頭,強笑一聲,“已沒事了,公子……”
“你在臯骅留着。”席臨川淡聲道,不再給她多辯的餘地。而後伸手一扶,眼看小萄驚恐太過,輕歎一聲,解釋說,“青豆之事許非因你。但我要旁人覺得我已因此把你逐出府了,才能查出那人究竟是誰――所以你好好養着就是,等你傷好了,再回長陽去。”
……這又是怎麼回事?
紅衣再度成了一頭霧水的狀态,不知他又查出了什麼底細。再看向小萄,見她同樣驚疑交加,望了席臨川半天,也沒應出話來。
席臨川沉容思量着,心下掂量着可能的原委,越想越覺得大抵就是那樣無誤。遂又看向小萄,面色稍霁,語氣卻未見緩和:“你想直接回長陽也可以,隻是近些日子必會過得苦些。”
“不怕……”小萄立即道,手上不自覺地攥緊了,好像怕什麼要緊的東西會跑了一般。
“好。”席臨川便點了頭,遂又看向紅衣,“回長陽之後,你多和從前相熟的歌舞姬聚聚。”
“……什麼?”紅衣被這話題的跳躍弄得一懵,他又說,“小萄如何安排,我遲些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