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被暖黃色的光暈晃得神思恍惚。
眼簾上仿佛墜着千斤,費勁了力氣都睜不開。身上也酸軟得難受,喉中幹得生疼,下意識地想撐起身倒水喝,卻是剛剛一動,兇口便痛得連眼淚都激了出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疼痛中終于将眼睛睜了開來。四下看了看,房中沒有别人。
手撫上疼痛不止的兇口,低眼一看,看到傷口處纏着的白練。隐隐約約透出血來,一片殷紅。
她的目光在血色中漸漸冷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但昏睡之前的事情,她是完全記得的。天知道那席臨川發什麼瘋,突然一箭射了過來,她毫無防備,兇口一陣劇痛,便重重向後栽了過去。
聽到扶住自己的綠袖在驚吓中喊得聲音都不對了,聽到周圍一片嘈雜。她想說話,身上的力氣卻一分分消失得很快,她張不開口,說不出一個字,隻覺疼痛中自己的眉頭蹙得松不開來,呼吸變得費力而虛弱。
極度的恐懼中,周圍倏然一靜。
她逐漸模糊的神思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激出兩分清醒,好似有人走了過來,在幾步外的地方停下,然後,她聽到一句……
“死了就葬了吧。”
是席臨川的聲音。
沒有那晚對她說話時的那麼分明的厭惡與恨意,這句話聽上去平平淡淡的,尋不到任何情緒。如此不在意人命的态度,随意得可怕。
門聲輕響,紅衣打斷思緒望過去。
剛進了門來的綠袖一怔,遂即一陣驚喜:“醒了?!”
她手裡端着一隻檀木托盤,托盤中置着碗碟,顯是來送飯的。
紅衣便欲撐身坐起來,可還未使什麼力,就被兇前的傷口疼出了一身冷汗。
“别自己動。”綠袖忙道。說着腳下走得快了些,将托盤擱到案上過來扶她,面上蘊着笑,說出的話很有些沒心沒肺,“足足睡了四天,我還道你醒不過來了,真是命大。”
紅衣沒有說話,接過她端來的粥碗在手裡捧着,沉吟了好一會兒,問她:“綠袖……我當真沒得罪過公子麼?”
綠袖一愣。旋是搖頭,歎息道:“真的沒有,我還能騙你不成?這回……這回大概是一箭射偏了,也非針對你。”
“你信麼?”她看向綠袖,多多少少覺得有些好笑,“說是‘射偏了’,你信麼?我聽到他随口就說‘死了就葬了吧’――如隻是失手射偏,會冷漠到這個份上麼?”
看到素不相識的人命懸一線都總要勉力救一救,對自己府上的人,無情到這個地步,簡直就像是盼着她就此沒命一樣。
這幾日顯然也是沒有找人來給她看傷的。止了血而已,這麼重的傷口就在眼前,一點藥味都嗅不到,端然是沒用藥。
這是讓她自生自滅。
“紅衣,我們在賤籍……”綠袖說了這樣一句,咬一咬唇,勸得萬分艱難,“命本就不在自己手裡,你就……别再執著于這個了。公子不喜歡你,你日後便躲着他一些就是,攢一攢月錢,到了夠給自己贖身的時候,讓他放你走……”
紅衣呼吸微窒,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書上所說的“封建時代,奴仆多沒有人身自由”是什麼意思。
.
這份因不平等待遇而生的憤然與莫名其妙遭受不平等待遇的迷茫,在醒來後的第二日轉為了沁骨的恐懼。
大約是身子太弱又着了涼,從夜裡開始,她咳嗽咳得越來越厲害,每一次咳嗽都會牽動傷口,疼得一夜未眠。
黎明破曉的時候,已是前所未有的虛弱。一呼一吸變得輕微,氣若遊絲地維持着,繼而感覺兇中發悶,已然缺氧了。
這麼咳下去不是個事。紅衣不缺生活常識,很清楚感冒轉成肺炎有多容易,因此喪命的都有。
古代沒有抗生素,更拖不得。再不尋些藥來,她當真就剩等死了。
竭力克制着咳嗽以免再觸傷口,紅衣咬牙忍到綠袖來,脫口便問:“綠袖……有藥沒有?”
一語說完便猛咳不停,潮紅的面色也顯不正常。綠袖當即慌了手腳,足下亂得不知該往何處走,原地踱了幾步,幾乎要哭出來:“你怎麼……怎麼會病得這麼厲害?公子吩咐了不管你,我……我沒辦法為你請郎中抓藥……”
“我不能這麼熬着……”貝齒咬得唇畔沁出一片腥甜,紅衣強撐起身,拽過擱在榻邊的衣服,顫抖着穿着。
“可是……能怎麼辦……”綠袖雙眸泛紅,無措地看着她,看上去甚至比她還無助些。
“他說不許管我,但沒說不許我出門,對不對?”她急促地呼吸着,穿好了曲裾,又探手取過腰帶系上。整個人混混沌沌,一手搭在矮幾上、一手借了綠袖的力才終于站起來,在劇痛中一邊咳嗽着一邊掉着眼淚,狠狠一忍,才又道,“我自己去醫館。我……不能這麼等死。”
明明渾身無力得發輕,腳下又走得并不算慢。自知身子有多虛弱,目下已是全憑意念堅持着,連扶着她的綠袖看得都膽戰心驚,她卻當真就這樣堅持着一路穿過亭台樓閣、走到了大門處,沒怎麼再咳,更是一滴眼淚都沒再掉。
在她們到門邊和小厮打招呼前,緊阖的府門便已打開了。
二人俱一怔,擡頭看過去,紅衣心下感慨間唇角難忍一弧冷笑:“真是‘禍不單行’……”
剛跨入府門的人也是一怔。
短暫的意外之後,席臨川的面色沉了下去,一步步地走近了,凝視着她問:“幹什麼去?”
紅衣垂眸,沙啞的嗓音答了三個字:“去醫館。”
耳聞一聲蔑笑,下一句話,明顯不是對她說的了:“沒你的事,回房去。”
“公子……”綠袖滞住,手上未松紅衣,大着膽子乞求道,“紅衣傷重病重,公子您……您給她條生路。”
“我沒說不給她生路。”席臨川的目光在綠袖面上一劃,又回到紅衣面上,“要去醫館就自己去,旁人不必陪着。”
就算再不是一個時代的人,紅衣結合上下文也聽得明白此處的“不必”就是“不許”。愈發分明地覺出席臨川是有意刁難,還是生生把想問個清楚的心思擋了回去――現在去看病才是要緊的,與他争執費心費力,再者若惹惱了他,他當真不讓她出門了可怎麼辦?
掙開綠袖的手,紅衣看一看她,艱難地抿出一抹微笑,颔首道:“沒事,我自己去。”
而後不再理會綠袖,更不去看席臨川,伸手扶了一邊的牆壁,一步步地繼續往府門口走。
席臨川淡看着她腳步挪得艱難,足下滞了一會兒,氣息微緩,複又繼續向府内走去。
.
自進了席府以來,紅衣還沒出過府門。根本不知醫館在何處,問了坊中武侯才得以尋到。
為她看病的郎中一見她的傷勢與面色便吓了一跳,更因她一個女子獨自前來而面顯詫異。好在醫治得仍盡心,讓醫女為她的傷口上了藥,又開了内服的方子。留她在醫館中坐了許久,待得第一劑藥煎好服下了,她才付了錢離開。
身上舒服了許多,頭依舊昏昏沉沉。紅衣渾渾噩噩地走着,憑着記憶中的路線往席府的方向去……
不知不覺,卻已出了坊門。
又走了許久,才隐隐覺出不對。擡頭看一看已漸暗的天色,心知多半是迷了路了,腳下躊躇片刻,又轉身往回走。
一路往南,沿着街邊走了好一陣子,覺得距離差不多了。擡頭看了一看,眼前的坊門上寫着“延禧坊”。
還好找回來了。
稍松了口氣,紅衣提步進了坊門,認路認得費勁,四下張望着,倒很快有了意外發現。
――身後數丈外,始終有幾個男子鬼鬼祟祟地跟着。她若停下來,他們便假裝看旁邊賣貨的攤子。她停了這麼多次,他們一直都在。
紅衣心裡便慌了。
這天色昏昏的,一路被人尾随着,怎麼想都覺得來者不善。她又是孤身一人,身體還虛得很,若當真出了什麼事……
她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沉着氣拐過下一道彎,趁着那幾人還未拐過來,紅衣提裙跑進了一條小巷。
不住地向後張望,本就因病而不穩的呼吸變得更加混亂。她驚慌失措地拼了全力跑着,直至從另一端跑出了這條巷子……
膝窩冷不丁地被人一踹,紅衣一聲驚叫栽了下去。她吸着冷氣擡起頭,惶恐不安地看着幾人一步步圍了過來,下意識地縮起身子,猶被一腳狠踹在腰間,陌生的語聲尖刻蔑然:“還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