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媛确是很愛歌舞的人。
紅衣一舞終了,駐足一望,便見唐昭媛一副看得出神的神色。不卑不亢地見了禮,紅衣複随宮娥一并去了側間,将舞服換下來。
再回到殿中時,唐、張、阮三人仍細心品評着方才的舞,見她回來,唐昭媛露出笑容,贊道:“姑娘真是好舞技,勞姑娘走這一趟,讓本宮開了眼界。”遂揚音一喚,“秋棠,把父親新送的那玉佩取來。”
這便是要有賞賜下來。紅衣連忙施禮道謝,待得把玉佩接到手裡,定睛一瞧,才發覺自己可能……發了筆小财?
玉的事她不算很懂,但單看這溫潤玉色也知必是好東西――看上去比聿鄲給她的那玉香囊的顔色還要溫潤些,隻是雕琢得要簡單許多,大概若論“藝術價值”會比不過那一件吧。
唐昭媛明言了為何給她這個,這禮便卻之不恭了。是以紅衣便大大方方地收了下來,按着帶她進宮的那兩名宦官的囑托,給呈物件的宮女秋棠了一些散碎銀兩算是答謝。而後又在殿中與三人同坐片刻,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着長陽城中的事情、再聽一聽宮中的事情,直到夕陽西下。
唐昭媛露出的疲乏的意思,張、阮二人會意,便帶着紅衣一同告退,三人在穎淑宮門口辭别,二人各自回自己的住處,紅衣則朝着宮外去了。
宮中宦官将她送到了皇城門口,紅衣心思一動,尋了個由頭讓二人就此止步回宮,徑自直奔離得最近的一道坊門去。
找當鋪。
與當鋪掌櫃好一番讨價還價,最終将四百兩銀子收入囊中。紅衣噙着笑容走出當鋪,望着夕陽長舒一口氣,心下笑說自己這日子過得跟玩網遊似的――做各樣的任務換取“裝備”,然後到當鋪賣個好價錢。
隻不過網遊是為了升得級别更高,她是為了給自己搏一把自由。
.
軍隊紮營的第三日,席臨川終于等來了一場西風。
風力強勁,在帳間呼呼地刮着,刮得帳簾飛個不停。
軍營的這一端設了靶子,席臨川站在那一端搭弓。一衆将士沉默地圍觀着,心中卻有些犯嘀咕:這也太遠了。
“咻――”一箭穿風而過,一聲悶響,牢牢釘在箭靶上。
“好!”軍中一片歡呼。席臨川沒吭聲,叫了兩個士兵過來,吩咐将靶子挪到自己現在站的地方。
他則去了方才設靶的地方,逆着疾風,再次搭弓。
“咻――”
又一聲。大約是與風向相反,這聲音似乎比方才更刺耳了一些。羽箭的勁力頗大,受着風阻,仍直朝着靶子而去。
卻到底力道不夠,離靶子還有幾丈遠時便向下劃了弧,末了隻是蹭着下側靶沿脫靶而過,斜插在靶子後面的草地上。
這回沒有人起哄叫好了。
“看明白了嗎!”席臨川放下靶子,輕笑淡然,“今天是風助我們!理好你們的□□羽箭,瞄準赫契人的兇膛,我們的箭會比平常飛得更輕松,他們就得碰運氣了!”
諸人一陣神色恍惚之後,有些興奮地喊了出來。
站得靠後的士兵沒聽到,但前排也很快把話遞了過去。歡呼聲便從前而後地響了起來,成了一片浪潮。
“離我們二十裡有一千個赫契人,他們拿着弩,試圖阻擋我們!”席臨川朗笑道,“我們便拿他們練練手,在他們的射程之外放箭。把箭上都刻上自己的名字,此戰過後逐次清點,殺敵最多的,我到陛下面前為你們請功!”
“好!”又一片歡呼騰起,席臨川無聲一笑,下令集合軍隊,出戰。
.
此戰比他所預想的還要順利些,隻在最初稍用了點“雕蟲小技”。
那一千個弩兵也算個中好手,雖然逆着風,仍有數箭射到了大軍眼前。
副将擡眼望一望他們設伏的地方,深吸了口氣:“地勢較高又草葉茂盛,易守難攻啊!”
算起來人數不多,但伏在草中卻難以看清人在何處,前面又有幾塊大石擋着,從放箭的地方判斷人的位置也不太容易。
席臨川坐在馬上遠眺着,手指撥弄着缰繩,又撫着馬鬃思量了一會兒,一笑:“投石車。”
“……啊?”那副将一愣,“将軍,投石笨重,對方易閃避。”
“誰說要砸死他們了?”席臨川眉頭稍挑,笑容毫無善意,“讓廚子起鍋熬油,裝桶給他們砸過去。”
“……”那副将詫異地怔了一會兒,立刻吩咐去辦。
少頃,正因風力不向着自己而大為着惱的赫契弩兵迎面見幾隻木桶砸來,又不知是何物,情急之下連忙調轉方向,朝木桶射去。
每一隻射開,皆有金色液體揮灑潑濺,弄得衆人面面相觑,滿帶疑惑的赫契語連這方的大夏軍隊都能聽到幾句:“這什麼東西?什麼東西!”
“上火箭。”席臨川聲音清冷。轉瞬間,軍隊最前已火箭齊備,紅黃相映的火光在風中晃着,他眸色略沉,“放箭。”
數支箭矢呼嘯而過,因燃燒在天空中留下些許黑霧,被風一吹又很快消散幹淨。
對面蔥郁的草色間立刻漾開一片火光,其間夾雜驚叫陣陣,依稀能聽到有人喊着:“滅火!快滅火!”
方才放箭的一排已退至後面,次一排已上前待命。
“放箭!”又有數支箭齊聲飛出,落地的頃刻間,火勢瞬間大了。
這地方草長得很好,本是隐蔽的優勢所在,此刻卻已燃成了一片火海,濃煙滾滾而起,又因風是往西,這邊什麼也聞不到,既聞不到青草燃燒的味道,也不知其中是否夾雜着皮肉燒焦的味道。
“傳令。”席臨川望着眼前未盡的火光,稍屏了息,“疾行翻山,突襲赫契主力,不戀戰不追擊,速戰速決、速決速撤。”
“諾!”副将一應,即去策馬傳令。
飒飒疾風中,軍隊壓過蒼茫草原,将士的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連成一片微白的光芒,擋在這祁川更往西的地方,形成一道禦敵的屏障。
.
半個月後,此戰的第一道捷報傳入長陽城。
綠袖闖進孤兒們所住的小院、沖到紅衣面前時的樣子,堪稱“欣喜若狂”。紅衣目瞪口呆地聽了半天,才聽完她前言不搭後語的叙述:“赢了赢了!三萬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公子帶兵斬虜三萬七千六百二十四人!大将軍和何将軍那一邊也殺敵無數,我記不得多少了,反正……大獲全勝!”
紅衣很是被這數字驚了一下。
此前聽說席臨川帶騎兵一萬赴沙場,斬虜……三萬七千六百多?一比三點七六?
又是一次以少勝多。
“好、好厲害啊……”她試圖更細緻化地腦補一番,怎奈腦補失敗,隻好以單純的震驚和欣喜稱贊道,“用兵如神啊!”
“可不?”綠袖眉眼一彎,大有得意之色。又從袖中取了一物出來,“喏,公子給你的。”
紅衣接到手裡一看,是一隻信封,上面還真端端正正地寫了四個字:紅衣親啟。
信裡寫的什麼啊?
她滿是不解地拆開封口的火漆,将信紙取出來,當即面容就僵了。
――除卻稱呼和落款,正文總共沒有幾個字,第一句是“腰牌别弄丢了”,第二句是“于我十分要緊”,末了還剩一句“見信速回”。
……席臨川怎麼突然婆婆媽媽起來了?!
想想他之前提劍就敢跟何慶動手的事,紅衣看着信紙的神色不禁糾結起來,心裡簡直出現了認知障礙,無法相信這兩件事是同一個人幹的。
還“見信速回”,這怎麼回?!尤其二人存着身份之差,她就回一句“知道了”肯定不合适,但就這麼點内容……要怎麼回得文采斐然還畢恭畢敬?!
紅衣倒吸着冷氣直磨牙,有生之年第一次覺得語文比數學還難。
.
是以在這整個長陽城都因前線大捷而沸騰的下午,綠袖和一群孩子們一起,默默看着紅衣在房裡伏案捶桌。
地上的紙團已經不少了,紅衣又揉了一張扔在地上,哭喪着臉轉向綠袖:“怎麼辦啊……”
綠袖也為難地苦着臉,出主意出得并無自信:“要不……你、你随便挑揀些近來的事情寫下來?寫得長一些,看上去也就……态度不差?”
好像也能算個法子。
紅衣便琢磨着挑揀起來。寫到幾次受召入宮一展舞藝,但略過從唐昭媛處得了不少賞賜、換了不少銀錢不提;寫到府中一切很好,又揭過有一日偶遇杜若差點打起來不說……
總之挑好聽的寫,斷斷續續的可算湊足了三頁紙,紅衣長舒口氣将信裝好、封好信封收起來,等着回府後交給信使,回給席臨川。
.
接到自長陽城而來的回信時,席臨川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悸動。
恰是又勝一仗,夜幕下軍中篝火簇簇,歡慶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拿着信飲完一盅酒就起了身,一語不發地徑自回到帳中。手心裡竟有些冷汗沁出來,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兩世加起來都是第一回。
屏着息取出信紙,他粗略一掃後眉頭一皺,苦笑出來:字夠難看的。
然後認真讀下去,除卻第一句是鄭重其事地承諾腰牌保管得很小心以外,後面就都是無甚要緊的瑣事了。
字裡行間都能尋到一股沒話找話的味道……
他一壁嫌棄着一壁讀下去,再回神時驚覺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噙了笑,窘迫地四下看看,雖無旁人仍是一聲尴尬的咳嗽。正了色斂去笑容,席臨川繼續讀下去,目光倏然一震。
唐昭媛?
他似是對這三個字有點什麼印象,一時卻又記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