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中已經亂成一團。
發現自己最珍愛的女兒居然死在鬧市街頭,皇帝勃然大怒。今日當值的禦醫最先倒黴,因為救治公主不得力,三個人全部被拉下去杖責,她到的時候,已經當場打死了兩個。
黃梓瑕聽說之後,不由得與周子秦一起站在公主府内,低聲歎息。
“可是,我們發現的時候,公主已經死了,再怎麼妙手,也無力回天啊……”周子秦一臉驚懼,聲音都開始顫抖了,“崇古,這可怎麼辦啊?這樣下去,皇上遷怒他人,我怕有不少人要遭殃啊!”
黃梓瑕望着被擡出去的禦醫,皺眉低聲說:“你先關心我們自己吧,皇上親口吩咐我們負責此案,結果案件未破,公主被殺,你覺得皇上會放過我們?”
周子秦的臉更白了,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崇古,我們得去找夔王幫忙……”
“他現在在哪裡?你去哪兒找他?”黃梓瑕無奈問。
周子秦的臉頓時變得慘淡無比:“那,那可怎麼辦?”
“戴罪立功吧。”黃梓瑕剛說完,裡面已經有人大步邁出來,狂怒地大吼:“公主府中,是誰跟着同昌出去的?所有人,統統給我陪葬!讓他們到地下繼續服侍同昌!”
這是已經在暴怒中失去理智的父親,當今皇帝李漼。
守候在公主府外戰戰兢兢的那一群宦官和侍女們,陡然聽聞這個晴天霹靂,頓時個個哀哭出來,垂珠等人更是癱倒在地,面色慘白。
周子秦聞言大急,不顧一切地叫出來:“陛下,公主身邊人是無辜的!求陛下三思!”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理智幾乎已經被怒火灼燒殆盡,一時竟認不出他是誰:“誰再有言語,一并拖下去!”
“陛下,奴婢有一言,請您斟酌!”黃梓瑕趕緊下跪行禮,說道,“陛下,公主若有知,必定不願您如此盛怒,做下日後追悔之事,還請保重龍體,以免公主在泉下不安。”
“楊崇古!”皇帝瞪着她,怒吼,“朕命你追查公主府這幾起疑案,可你至今毫無寸進,贻誤案情,以至于同昌……同昌……堂堂我大唐朝的公主,竟這樣在街頭……為賊人所殺!”
他說到此處,喉口哽住,連氣都差點喘不過來。
郭淑妃從内室出來,哭着撲上來,幫他撫着兇口順氣,聲音也是嘶啞喑塞:“陛下……陛下,我唯一的女兒……竟就這麼沒了!那兇手……那兇手,必要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黃梓瑕說道:“奴婢定會将此案真兇擒拿歸案,因此懇請陛下留住公主府一幹人等性命,奴婢好一一盤查詢問,以期早日破案,擒拿真兇!”
皇帝狠狠一拳捶在柱子上,目光從眼前的宦官宮女身上一一滑過,恨道:“身為公主身邊人,卻未能保護好主人,個個該死!”
黃梓瑕垂眼道:“公主心懷柔善,對身邊人恩澤甚深,她若有知,必定不願見陛下今日為她如此大開殺戒。”
公主府一幹宦官宮女忙跪在地上,個個頭如搗蒜般連連哀求。
皇帝隻覺得血氣上湧,頭暈目眩。他靠着梁柱,目光看向殿内,卻隻看到垂在同昌公主之前那重重的紗帳。
那裡面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在他還是郓王的時候,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看不到明天,身邊所有人都懷疑他,唯有這個女兒,軟軟地偎依在他的懷中,将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倚靠。雙臂抱着他的脖子時,她的目光總是閃閃發亮地望着他,就算郭淑妃想要抱她,她也不願意松開手。
她四五歲才會說話,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得活”。他還沒聽清楚那是什麼意思,迎接他登基的儀仗已經到了門口。他相信這個女兒是上天賜給他的寶貝,他對她愛逾珍寶,而她也堅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王是她最強大有力的屏障。
然而現在,有人搶走了他最珍愛的寶貝,隻剩下他一個人無限悲涼地看着女兒冰冷的屍體。
皇帝慢慢甩開郭淑妃的手,目光憤恨地瞧着她。
郭淑妃呆了一瞬間,然後頓時察覺,他必定是将女兒的死遷怒于自己了,認為若沒有她為了扳倒王皇後,特地召女兒進宮,女兒就不會死在街頭的那一場混亂之中。
她又氣憤又悲恸,背轉過身,捂着臉壓抑着自己的哭聲。
“什麼南齊潘淑妃,什麼潘玉兒!一個數百年前的鬼魂,怎麼可能帶走朕最心愛的公主!”皇帝站在殿前,吼叫的聲音似有嘶啞,卻依然帶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暴怒殺機,“查!給朕查清楚!是誰在裝神弄鬼,是誰在妖言惑衆,是誰……殺了朕的靈徽!”
所有人跪倒在他的面前,沒有一絲聲息。
皇帝的聲音在死寂的堂内回蕩,隐隐回蕩,卻越顯得悲恸。
他猛然轉身,眼睛瞪向同昌公主停屍的方向,兇口急劇起伏,悲怆與憤恨如同有形的火焰般在他身上燃燒,讓他幾乎要傾覆了面前的公主府,殺掉面前所有人給自己的女兒陪葬。
望着女兒所在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灼熱的怒火終究慢慢變得冰涼,哀痛從頭頂如水銀般貫入,侵襲了他全身。火焰終究被寒意吞噬,他忽然明白,曾經抱在懷中的那一團軟軟的肉,已經不在了;曾經咯咯笑着喊他父皇的那個聲音,已經不在了;曾經抓着他的手臂撒嬌乞憐的那雙手,已經不在了;始終仰望着他的那雙眼睛,也已經不在了。
他疼愛了二十年,那個任性、驕傲、倔強的女兒,不在了。
“楊崇古,就算你把整個京城翻過來……”皇帝緩緩擡起手,擋住自己眼中湧出來的眼淚,卻擋不住聲音的哽咽、身體的顫抖,他極慢極慢的說着,仿佛怕自己的氣息一旦松懈,就要恸哭失聲。
“在公主出殡之前,你要給朕一個交代。朕要……看着兇手在公主靈前挫骨揚灰!”
黃梓瑕默然,隻跪下向他叩首,鄭重地說:“是。”
“差點沒命了……”
公主的遺體停在正廳,一離開之後,周子秦就擦了把汗,低聲自言自語:“夔王爺在哪兒啊,他不在我好怕……”
黃梓瑕目光看到廳外正站在那裡默默無言的驸馬韋保衡,便示意周子秦噤聲,走到驸馬面前行禮。
韋保衡勉強擡手示意她不必多禮了,他的眼中全是淚,雖然竭力抑制,可依然滾滾落下來,無法自已。
“都是……都是我的錯。”他喃喃說着,聲音虛浮,“夔王和你,都早已叮囑過我……說過要守着公主……可她要出門,我卻沒攔住……”
黃梓瑕黯然,也不知該對他說什麼,隻能說:“驸馬請節哀。”
他點一下頭,聲音哽咽,也說不出話。
黃梓瑕見他這個模樣,也隻能再勸慰幾句,帶着周子秦出了公主府。
出了公主府所在的十六王宅,黃梓瑕呆住了,周子秦也呆住了。
李舒白的馬車正在等着他們。而車旁站立着一個人,正是張行英。
黃梓瑕和周子秦面面相觑,她先回過神,沖張行英點點頭,趕緊到馬車旁邊行禮:“王爺。”
李舒白正在車上看公文,眼皮都不擡:“限期幾日?”
“出殡之前。”
“還好,皇上對你也算是寬容了。”他終于擡眼瞥了她一下,将自己手中的公文合上,說,“公主去世時,呂滴翠身在獄中,顯然沒有作案可能。”
“而這三樁殺人案,很有可能是一個兇手連環作案,作案的手法,參考的是那張畫。”黃梓瑕沉吟道,“所以,滴翠是前兩樁案件兇手的可能性,并不大。”
“那個張行英——”李舒白的目光轉向窗外,“一直在大理寺外蹲着,像什麼樣子?你讓他回家安心等消息,或者幹脆将他從京城防衛司調過來,跟着你一起辦案,替你們跑個腿也行。”
黃梓瑕有點驚訝地看着他:“王爺的意思……是寬恕張行英了?”
李舒白微微眯起眼看着她,說:“廢話,你這遮遮掩掩和他私下來往的模樣,誰看見了不煩?”
“多謝王爺……”黃梓瑕理虧地低頭,然後趕緊說:“那我先帶張行英去大理寺,看滴翠會不會有什麼新的供詞。”
他微點一下頭,示意她上車,又隔窗對周子秦說道:“子秦,你和張行英先去大理寺,我們馬上就來。”
馬車向南而去,是鄂王府方向。黃梓瑕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裡,默然問:“王爺也覺得,這是那幅畫上的第三幅塗鴉?”
“死于鸾鳳之下……九鸾钗就是飛撲而下奪命的那隻鸾鳳,不是嗎?”他微微側目看着她,又将那幅卷軸打開,目光從上面的三塊塗鴉上緩緩移過。
被雷劈焚燒而死的,是薦福寺中的魏喜敏。
死于嚴密鐵籠之中的,是坐困囚牢的孫癞子。
死于鳳鳥飛撲啄心的,是被九鸾钗刺死的同昌公主。
李舒白擡眼看她,問:“你認為呢?”
黃梓瑕點頭,說:“一個兩個,還能說是湊巧。可到了這種巧合的地步,不去找鄂王,大約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