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兩人都不再說話,王家的府邸已經遙遙在望。他們進了門,門房幫他們牽走馬,父子二人沿着回廊,一直往内院走去。
寫着橫平豎直的一個“王”字的燈籠,在地上灑落暈紅的光,讓這座冷清的宅邸,也顯得有了些許暖意。
王麟走着,在夜色中慢慢停下腳步,轉頭看着王蘊。
王蘊不明究底,站在燈下看着自己的父親。
王麟看着面前比自己高了半頭的王蘊,臉上露出欣慰又感傷的神情:“蘊兒……其實我并不想你的手上沾上血腥。”
王蘊抿住自己的唇,看着父親良久,說:“我是王家人,所有王家的風雨,我都将站在最前面抵擋,殒身不恤。”
王麟擡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膀,歎道:“好孩子……可惜王家這一代,隻有你一個。”
“族姐雖然是女子,但她堅毅果敢,如今又身居皇後之位,她為了我們王家,恐怕更是辛苦。”王蘊說。
王麟的面上顯出變幻的神情,皺眉許久,才點頭說:“是啊,她畢竟也是王家人……”
王蘊又說道:“如果阿若沒有出事的話,她也會是出色的夔王妃。”
“是啊,王家這一輩的其他女孩子都是庸庸碌碌,沒有她這樣出色得讓夔王爺都一眼看上的女子了。”王麟歎道,“當初皇上還是郓王的時候,受邀到我們家飲宴,也是一眼便看上了你族姐。可見這個世上,能吸引人的,永遠都是奪目的特出容顔。”
王蘊聽着父親的感歎,望着檐下懸挂的紅色燈籠,不自覺便想起了黃梓瑕,想起三年前,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悄悄跟在她的身後,看着那抹銀紅色的纖細身影,如初初抽出的花信,柔軟而氣韻清遠。
那種清遠的氣質,讓他沿着記憶檢索,那時年幼的黃梓瑕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回頭,然後……
面容居然和那個楊崇古合二為一,變成了同一個人。
黃梓瑕和楊崇古,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宦官;一個嬌嫩,一個清緻;一個肌膚白皙自信張揚在舊時宮苑中瑩然生輝,一個身體羸弱面有菜色在夔王的身邊謹小慎微。
――明明是一個王府的小宦官,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讓他聯想到黃梓瑕,而且,居然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他覺得感覺異樣。難道,就僅僅因為他和黃梓瑕一樣善于破案,而且五官和通緝畫像上似有相像?
甚至,他也曾經悄悄遣人去打探過楊崇古的身份,發現他的來曆清楚明白,從九成宮到夔王府,甚至連當初入九成宮中時畫下的押都還在――隻是那時的楊崇古還并不識字,隻在紙上畫了個圈。
還有,更無法質疑的證明是,夔王李舒白。
質疑夔王身邊的楊崇古,不啻于冒犯夔王。
他想着那個令他蒙受了奇恥大辱的未婚妻,一瞬間恍惚。但随即便聽到父親的聲音:“蘊兒,如今王家凋蔽至此,先祖在地下恐怕也會覺得蒙羞……如今這一代所有的希望,都在你的身上。就算你不能讓王家恢複昔年的榮光,也至少,不能讓王家斷了在朝中的勢力!”
王蘊鄭重點頭,說:“我們家如今宮中有皇後,朝中有爹您在,并不算弱勢。”
“你錯了,其實在朝中和宮中,王家影響最大的人,并不是皇後與我們。”王麟微微而笑,笑容中不無得意之色,問,“你忘了,還有一個人,足以翻覆天下,改朝換代嗎?隻是大家都忽略了,那個人,也姓王。”
王蘊低頭,默然無聲,許久,才說:“是。”
“不日等王若棺木運送走之後,你得去拜訪他了,以免他忘記我們家族。”王麟說着,想了想,又說,“他喜歡養魚,記得給他帶幾條過去――紅色的小魚最好。”
“不知道膳房還有沒有吃?”
回到夔王府的黃梓瑕感覺到一陣胃痛。今天一天,除了早上吃了幾個春盤,中午喝了幾碗茶之外,她一直都在外奔走,沒有粒米下肚,現在真是餓暈了。
她捂着肚子挪到膳房一看,竈台冰冷,空無一人。
“這日子沒法過了……”黃梓瑕恨自己沒有早向魯大娘打探一下東西放哪兒,導緻現在她一走,自己壓根兒找不到吃的。
好容易在碗櫃裡找到兩個幹巴巴的蒸餅。黃梓瑕一手一個,一邊往嘴巴裡塞着一邊往自己住的偏院廂房走去。
走到院門口一看,自己屋内竟然亮着燈。她愕然,趕緊走到門口一看,驚得差點連手中的胡餅都丢掉了――
那個,那個,那個坐在裡面一副悠閑自在挑燈夜讀的人,不就是夔王爺李舒白嗎?
她站在門口發愣,李舒白已經擡頭看見她了,擡手朝她勾了勾。她手中捏着兩個各咬了一口的蒸餅挪進來,問:“王爺……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他沒說話,隻微微一擡下巴,示意旁邊一個食盒。
她遲疑地提起來,打開将裡面的東西端出來――
一盞貴妃粥,一碟蜜制馓子,一碗白龍曜,一份箸頭春,還有她最喜歡的蝦炙和雪嬰兒,居然都還尚有熱氣。
她看了李舒白一眼,見他理都不理自己,立即扔了手中的蒸餅,拿起食盒中的象牙箸先給李舒白那邊擺了一雙,剩下一雙自己立即抄起來,先把箸頭春紮起一隻。
箸頭春是京中最近風行的菜,原料也沒什麼的,不過是烤鹑子而已。但這隻鹌鹑醬料用得十分地道,火候掌控完美,再加上她現在真的是饑腸辘辘,連撕帶扯瞬間兩隻下肚,才松了一口氣,恢複了正常速度,開始細嚼慢咽。
李舒白也放下手中的書,問:“有什麼進展?”
她不說話,隻将懷中那半錠銀子拿出來,放在桌上,說:“錦奴的房間裡找到的。”
李舒白拿過來,将銀錠翻過來,仔細端詳着。
銀錠的背面,鑄着兩行字,第一行是“鄧運熙宋闊”,第二行是“十兩整”。
黃梓瑕又從胡床的抽屜中取出之前那半塊銀錠,遞給他。
兩塊銀錠嚴絲合縫,組成一整塊。背後的字也終于完整了,是“副使梁為棟鄧運熙宋闊,内庫使臣張均益,鑄銀二十兩整”。
李舒白放下拼在一起的銀錠,擡頭看她:“在哪裡發現的?”
“她屋内的花架下。”
“不應該。”李舒白肯定地說。
“是啊,她的屋内已經被很多人翻過,花架那麼明顯的地方,不應該還有遺漏的銀錠存在。”黃梓瑕說着,又喝了一口貴妃粥,才說,“所以,應該是剛剛離開的程雪色留下的。”
“程雪色?”李舒白終于有點動容,“她進京了?”
“對,但是,我沒見到她,隻是聽教坊的人說有個極美麗的女子帶着一幅畫到錦奴房中。但等我過去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
“錯過了,那也沒辦法。”李舒白微一皺眉,又問,“陳念娘為何沒有告知你?”
“或許是錦奴與程雪色感情甚好,所以她先去尋錦奴了?”黃梓瑕若有所思,又說,“但陳念娘對憶娘的事情,應該是最關切的,怎麼說也該會立即帶着她過來我這邊。”
李舒白點頭,說:“陳念娘畢竟在鄂王府,明日我們可以去直接找她。”
“嗯,除此之外,我今日查看了一下教坊外的地勢,發現了一個地方。今天天色太晚,可能不好尋找東西,如果我們明日過去,必定能有所發現。”
“看來明天又會是你忙碌的一天。”他說着,見燭光暗淡,便合上自己的書卷,拿起旁邊桌上的剪刀,剪去已經燒得卷曲的燈芯,将桌上擺着的燈燭挑亮了一點。
搖曳燭光之下,靜室内一片安靜。黃梓瑕吃着東西,一擡頭見李舒白正在暈紅的燭火下看着她,不由得一時遲疑。
李舒白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漫不經心地執起象牙箸挑了幾根雪嬰兒中的豆苗,放在自己面前的碗中。
黃梓瑕遲疑了半天,才終于艱難地說:“多謝……王爺幫我留了飯……”
“不必了。”他打斷她的話,又瞧了她許久,才慢悠悠地說,“我始終相信,喂飽了的馬才能跑得快。”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說:“王爺高瞻遠矚。”
“所以,明天跑快點,記得王家馬上就要運送王若回琅琊的事情。”
“是……”說到王家,她想起了今晚遇見王蘊的時候,手中捏着筷子,眼望着搖曳的燈火呆了一下,然後還是聰明地選擇了不提及,免得多生事端――
反正,似乎是與本案并無瓜葛的一次偶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