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梓瑕默然許久,然後點了點頭,說:“是,我會特别關注他。”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顧自吃自己的點心去了。
周子秦覺得氣氛有點尴尬,趕緊捏着包子“哈哈哈”大笑出來:“哎,一抓就是我最喜歡的豆沙包!是我運氣好,還是廚娘喜歡我啊?”
沒人理他,他的笑聲在花廳之中回蕩,顯得更加尴尬。
周子秦隻好蔫蔫地咬了一口包子,然後問黃梓瑕:“崇古,我們今天去哪兒比較好?”
黃梓瑕頓了頓,擡眼看向李舒白,見他神情沒有任何變化,隻好在心裡暗暗歎了口氣,說:“你去禹宣那裡,我去公孫大娘那邊。”
周子秦詫異了:“咦?幹嘛要分頭行動?我們一起去找禹宣嘛!你不是說禹宣這個人長得又好,人品又好,性格又好,脾氣又好嗎?去嘛去嘛,和他相處很愉快的!”
“我……我什麼時候說過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黃梓瑕隻覺得頭皮都發麻了,她簡直服了周子秦,專門找人的死穴捅刀。
耳邊傳來張行英的咳嗽聲,仿佛是被豆漿嗆到了――就連張行英這樣遲鈍的人都感覺到了,可周子秦偏偏不知道!
黃梓瑕偷偷地擡眼看李舒白,發現他終于看向了自己,可面容上卻不是她原先預想的那種暴風雷霆,而是一種雲淡風輕的微笑。
他含笑望着她,說:“這個案子,既然子秦需要你,你自當一力配合,有些事情,也無需介意太多。禹宣那邊,你和子秦一起去又有何不可?”
“……是。”她趕緊低聲應了。
“我今日應邀視察西川軍,待會兒就要出發。你與子秦去吧,切勿太過勞累。”他說着,接過背後侍立的下人手中的茶,漱口之後站起來,向外走去。
張行英趕緊跟着他走出去。周子秦和黃梓瑕都站起送他。
在走過黃梓瑕身邊時,他忽然低下頭,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别擔心我,你說過會陪在我身邊,我記得。”
聽着他坦蕩蕩的輕松話語,她覺得心口那一塊重石陡然放下了,唇角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些微笑意,說:“嗯,我也記得呢。”
黃梓瑕帶着周子秦抄近路到了涵元橋畔禹宣宅第。
急于見到禹宣的周子秦一臉激動,湊到門上啪啪扣着門環,别人叩門都是兩三下,他倒好,一連扣了足有十七八下,差點連門環都被扯下來了。
這麼大的動靜,裡面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
兩人正在等待,旁邊有個蹲在地上拔草的老大娘擡起頭,說:“估計禹舉子不在家,别敲了。”
“哦……”周子秦怏怏地停下了手,“不知他上哪兒去了?”
老大娘顯然不知道,沒理會他,繼續蹲着找地上的草。
黃梓瑕便問:“婆婆,您找什麼呀?”
“哦,手背上長了幾顆鼠痣,我得找兩棵旱蓮草擦一擦。”老大娘說着,拔起一顆草來看了看,揣在懷裡了。
黃梓瑕知道,這是鳢腸,俗稱旱蓮草,止血消腫,拿來擦手上的鼠痣,不幾日鼠痣便會收縮掉落。
她便說道說:“這草确實不錯,就是汁液會在手上留下黑色痕迹,輕易洗不掉的,要多用些皂角。”
“老婆子人老了,皮膚也黑了,看不太出來,沒啥。”
黃梓瑕的腦中,陡然閃過那幾個畫面。
傅辛阮的手指上,那黑色的痕迹。公孫鸢看向齊騰的手,若有所思。齊騰死後,手上那幾個細小的疤痕。
她站在柳樹之下,忽然覺得心裡湧起淡淡的傷感來。
周子秦見她沉默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在想……”她緩緩地說,“你把最珍貴的東西捧給别人,而别人卻厭煩得急于擺脫,真是不值得啊。”
周子秦莫名其妙,還在想着,身後門終于打開了,禹宣站在門内,一身普通青衣,卻愈發襯得他清緻挺拔。
他的身後,還站着一個人。他身披袈裟,面容蒼老,身材瘦削,一雙眼睛卻精光内斂,正是廣度寺内的沐善法師。
他們沒想到沐善法師居然會在禹宣家中,都十分詫異,向他合十行禮後。
沐善法師笑道:“先客讓後客,老衲便先告辭了。”
黃梓瑕趕緊說道:“法師先留步,我們正有事情想要請教您呢。”
沐善法師“哦”了一聲,看向周子秦。
周子秦趕緊說:“成都府捕快周子秦。”
沐善法師神色一沉,但随即便笑道:“不知公門中人,找我方外之人有何貴幹啊?”
“法師,請。”黃梓瑕向内伸手延請。
四人繞過了粉牆照壁,便看見天井中的睡蓮,青紫色的花朵正在開放。他們在堂上坐下,正面對着一池青蓮。
禹宣到後堂去煮茶,三人坐在堂上,一時氣氛尴尬。
黃梓瑕先開口,問:“法師今日駕臨,不知可是找禹宣研讨佛法麼?”
沐善法師點頭,合十笑道:“禹施主于佛法常有獨到見解,老衲常來談論,覺心清氣和。老衲明日就要上京,但見禹施主似有心事,因此今日先來與禹施主道别。”
“大師真是有心。”黃梓瑕說着,又問:“不知大師與禹宣是如何認識的呢?”
“是前年底了,禹施主中舉不久,晴園舉行詩會,陳倫雲邀我前去。當時詩會雖有十數人,但禹施主風姿卓絕,我于衆人之中看見他,便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沐善法師歎道,“後來禹施主的義父黃郡守一家出事之後,他郁積在兇,因此自盡。齊判官雖救了他,但見他心如死灰,于是便請我前去疏導,自此禹施主與我來往漸多。”
黃梓瑕點頭,又歎道:“我也聽說,齊判官與大師來往頗多。”
沐善法師點頭道:“阿彌陀佛,齊施主在老衲這邊也是常來常往的,他言語風趣,常帶笑容。隻可惜英年早逝,成都府少了一個妙人啊……”
周子秦趕緊道:“大師真是普度衆生,禹宣當日自盡,也全是靠大師才打消了輕生念頭。”
沐善法師面上雖還挂着笑意,但目光遊移不定:“是啊,凡俗之人誰能離卻紅塵萬丈呢?禹施主想要以一死解脫煩惱,總是緣木求魚。”
黃梓瑕便問:“這麼說,法師也是知道禹宣的煩惱?”
沐善法師說道:“自然知道。他身為黃郡守義子,又人人皆知黃家姑娘為他而毒殺全家。他深恨自己害得恩人一家家破人亡,因此内疚不已,将一切罪責都算到了自己頭上,心魔深種,因此偏激了……”
“我看他如今常有頭痛,不知這是心病還是自殺後留下的病根呢?”黃梓瑕又問。
沐善法師歎道:“依我看來,該是二者皆有。”
黃梓瑕點頭,又問:“請法師恕弟子好奇,聽齊判官的管家說,法師曾到京城遊曆,并帶了一條阿伽什涅回蜀,贈送給齊判官?”
“是啊,老衲于京中偶得貴人相贈,于是便帶回成都府。誰知後來在經書上看到此魚嗜血不祥,怕是不合佛門清淨,正想是不是要放生為好,剛巧齊判官前來探訪,對小魚頗為喜愛,我明言告知,他卻不以為意,将小魚讨了去――唉,恐怕是我誤了他,給他帶去了血光之災啊。”
“法師思慮過甚了。那不過是一條小魚,何來不祥隻說?法師難道不曾聽說,夔王身邊也常攜帶一條小魚嗎?也正是阿伽什涅。”黃梓瑕說道。
沐善禅師見她說及夔王,趕緊合十輕誦佛号:“阿彌陀佛,夔王萬金之軀,得上天庇佑,自非區區小魚可損及萬一。”
“而且,據說齊判官那條小魚,已經不見了?”
沐善禅師神情一僵,但随即便笑道:“心中無愧,波瀾不驚,外物又何能妨礙自身呢?隻要堅守自身,小魚在與不在,又有什麼區别。”
見老和尚又開始轉移話題,黃梓瑕隻好又繞回來:“齊判官既然如此喜歡禅師送給他的小魚,不知為何又沒有妥善養護?不知那條魚,如今又在何處呢?我曾向禹宣詢問過此事,但他似乎對此一無所知,而且在他的家宅中,也并無這條魚的下落。聽管家齊福說曾聽齊判官對禅師提及,不知可有此事?”
沐善禅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語調越顯緩慢:“實有其事。那條魚……是被禹施主弄死了。”
這下就連周子秦都詫異了:“聽說阿伽什涅生命力極強,足有百年壽命。禹宣無緣無故,怎麼會弄死這條魚呢?”
“想是他病情發作,一時不察,将養魚的缸摔破了。就算阿伽什涅再頑強,失去了水始終無法再活下去。”
黃梓瑕見他答得滴水不漏,也隻能點頭,說:“原來如此……關于此魚,弟子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請問法師是否可以賜教?”
沐善法師表示許可,她才問:“關于那條魚,阿伽什涅,請法師為我們講一講來曆,何人所贈,如何得來,可否?”
“魚……”沐善法師猶豫着,許久才點頭道,“我出家之後,不喜黃白,與塵俗之物無緣。因此我之前上京,王公公便給我送了幾卷玄奘法師親手所抄的經書,還有那一條阿伽什涅。據說此魚乃佛祖面前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天生帶有佛性。我帶回成都府之後,因為齊騰喜歡這條魚,向我讨要多次,我也覺得自己一個和尚,何必蓄養生靈,所以便送給了他。”
說到了魚,周子秦又想起一事,趕緊将那個雙魚镯子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來,放在桌上,說:“法師,這個……”
話音未落,沐善法師已經猛地将手一縮,似乎不敢觸碰。他年紀老邁,舉止緩慢,此時驟然動作,令黃梓瑕和周子秦都是一驚,覺察到了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