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後的族妹極其美貌,豔若天人!”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娴靜端莊,就連車簾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的,倒真叫人好奇。”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麼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将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意中人得不到,就會成為别人口中的笑柄。”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她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想必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定是日日在家中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隻笑嘻嘻聽着,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豔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徒生波折?”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舌綻蓮花,将昨日仙遊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着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麼隻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面獠牙肋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着這怪人要劫虜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于深宮高牆之内,衆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隻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隻聽到當啷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隻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面刻着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勳時,直中咽喉那一隻箭簇!”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衆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肋生雙翼了,為什麼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麼?”
“不這樣怎麼吸引人?”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内,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增加一下老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麼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她聽着外間,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
鹹通九年,桂林龐勳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于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勳。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勳立于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勳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着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于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着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内,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迹,原來卻是出現在了仙遊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麼?”
說書人一拍醒木,仿佛點燃了話頭,衆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勳一道怨靈不散,借着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複仇?”
“得了吧,曆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麼怨靈?”
“咦,龐勳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麼就不能有靈了?”
話題迅速轉向為怪力亂神,黃梓瑕隻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面的李舒白身上。
李舒白頭也不擡,隻問:“幹什麼?”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将那支箭射向龐勳的時候,在想什麼。”她托着下巴望着他。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面,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很失望的。”
“不會吧,說一說看?”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丢臉。”
“……”黃梓瑕無語。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着,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饑腸辘辘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面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着他站了起來。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面前圍了一大堆人。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麼好看的?”她問旁邊拼命往裡面擠的大叔。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隻有三尺高!”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裡面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隻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和開心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麼?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仇,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麼辦法恢複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李舒白在前面走着,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連腳步聲都似乎沒聽到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黃梓瑕。
她跟在他的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着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着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挂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蕩秋千的小猴子。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着黃梓瑕。
她站在那裡目送着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着她的面容。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前面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抛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确實不錯。
戲法結束,觀衆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隻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歎為觀止!”
那男人笑着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是哪兒去了呢?”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家夥。”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丢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别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遊寺内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裡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男人攥着銀子笑逐顔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裡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内必定要将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隻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塊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将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丢了一塊銀子。她舉着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麼精通這個機關,那麼,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郁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那女的在旁邊終于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麼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麼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着八哥訓麼?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隻白鳥兒,漂亮極了。”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着,将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那麼,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麼?”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麼,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朱砂痣!”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朱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一股仙氣,就跟畫中人似的。”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黃梓瑕思忖着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的那些神秘頭緒,一擡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将她落下挺遠。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着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照徹滿街都是紅色光暈。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面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面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麼冷漠淨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蒙的神情。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讷讷,也不知該說什麼。她站在燈下,仰頭看着他,看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着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隻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别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面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嗯,他不可能與龐勳扯上什麼關系,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遊寺。”
但他可以讓别人進入仙遊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面,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一街燈如晝,光華盛大。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着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裡面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少年,臉上總是帶着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飄渺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着一顆鮮豔的朱砂痣,與畫中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