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日光炎熱,時近中午,熱風從離離青草上拂過,李舒白閉了門窗,已經睡下。
她在外面輕輕敲了敲門,進去對他說:“起來吃點東西吧。”
李舒白身上餘熱未退,疲倦惺忪地撐起半個身子靠在床頭,微眯起眼看着她,問:“什麼時候了?”
“午時一刻。我手腳慢,現在才得,王爺不要怪罪。”她笑着将碗捧給他,又說,“有點燙,小心吹一吹。”
他接過蘆葦筷子看了看,黃梓瑕趕緊說:“我之前洗幹淨了。”
他“嗯”了一聲,慢慢喝了一口湯,又用蘆葦筷子夾了一塊薯藥吃了,說,“沒什麼,到這地兒我難道還挑剔?我隻是覺得你弄的這個别緻。”
“是嗎?我還擔心太滑呢,怕不好夾。但用樹枝的話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擔待吧。”她坐在床邊,幫他捧着碗說道。
他病中有點迷糊,就着她的手把那一碗雞湯喝完,異常溫順。
黃梓瑕收拾了東西準備起身時,他又問:“禹宣還在嗎?”
黃梓瑕點頭,說:“在的。”
他端詳着她的神情,想從她的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麼東西來,但卻沒有。她的眼神明淨清澈,平靜一如林間流泉。
李舒白轉開自己的眼睛,一貫冰冷的嗓音也變得溫柔起來:“他還認為你是兇犯嗎?”
“嗯,我們剛剛對了一下當日發生的事情,可惜毫無進展。”她歎了一口氣,低聲說,“不過我本就知道,這事情沒那麼簡單,也沒辦法。”
“慢慢來吧,總之定會水落石出。”他說着,靠在床頭看着她,沒有叫她走,也沒有叫她留。
黃梓瑕捧着碗猶豫了一下,又問:“王爺那張符咒,如今有何預示?”
李舒白将那張符咒取出,看着上面依舊鮮紅奪目的那個圈,以及被圈定的那個“廢”字,便遞給她說:“或許,如今我已經算是廢人了。”
黃梓瑕接過來看了看,說:“王爺行動自如,身手也正在恢複當中,這個‘廢’字從何說起?看來,這上面的預言,是錯了。”
“你不知道,這個世上,除了活着之外,還另外有一種人生嗎?”李舒白望着那張符咒,輕若不聞地歎道,“而我的那一種人生,可能已經被斷絕了。”
黃梓瑕聽着他的話,想到隐約窺見的這張符咒背後的力量,隻覺毛骨悚然。但擡頭看見他神情沉靜而冰涼,那隻按在符咒上的右手,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卻始終沒有将它收起來。
她默然望着他許久,才輕聲說:“放心吧,無論是人是鬼,我們總會将藏在背後的那些勢力,給揪出來的。”
等她回到竈間,發現禹宣已經不見了。
隻在地上被她擦掉的灰迹之上,他的字迹在上面,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雞湯喝着,靠在竈上看着那行字,然後自言自語:“為什麼不是回去拿點藥什麼的回來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麼時候能痊愈呢……”
說到這兒,又覺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禹宣與夔王并無瓜葛,自己有什麼立場讓他幫忙呢?
何況如今,連她與他,亦是仇敵――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燒退去後,背上的傷雖未痊愈,好歹也結痂了。
将養了數日,前來搜山的士兵們零零散散,也有幾個到了破廟附近查看。
李舒白與她正在研究一隻剛摘下來的青柚子,讨論如何才能準确判斷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應該根據外表皮的顔色來看還是根據柄的枯萎程度來看。
最終沒讨論出個結果,黃梓瑕看看天色,幹脆将柚子直接劈成了八半:“我的王爺,我看,最好的檢驗方法就是打開來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澀無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丢給了黃梓瑕。黃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着,忽然聽到門外草叢發出輕微的沙沙響。
她跳了起來,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雖大病初愈,但他反應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兩人轉而避入屋後。
過來的是兩個西川軍士卒服制的人,一老一少,進内搜了搜各個房間,李舒白和黃梓瑕都是再機警不過的人,幾次将到他們跟前,他們借着牆角和草叢,都躲開了。
幸好滌惡被他們放到旁邊樹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們看見又是麻煩。
那兩人坐在前殿吃幹糧去了。黃梓瑕與李舒白靠在後屋牆角,見他們毫無察覺,不由得相視而笑。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與李舒白,是緊緊靠在一起的。在這樣甯靜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熱量隐隐地透過她的衣袖,傳到她的肌膚之上。而這熱氣又鑽入她的血脈之中,直湧上她的心口兇口,最後讓她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她将自己的肩膀往旁邊挪了挪,臉轉向了另一邊。
周圍一片安靜,夏末的蟬鳴緊一陣又停一陣,頭頂上的葉子呼啦啦被風吹過,日光在他們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亂。
黃梓瑕不由自主又轉而望向李舒白,看着那些散亂的光暈,在他的身上飄忽跳躍。他大病初愈,蒼白而稍顯虛弱,讓她覺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輕了不少,隻有那側面的曲線輪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線條般優美雅緻。
而李舒白也正轉頭看着她,低聲說道:“抱歉,我一時忘了。”
她點點頭,轉過頭去望着遠處群山,不說話。
聽到他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看來,那兩個人确實該是西川軍。”
“嗯。”誰家會派遣這樣的老弱病殘來當刺客?“我們要和他們一起下山嗎?”
李舒白靠在後牆上,擡頭看着天空,淡淡地說:“我不願承範應錫這個情。”
黃梓瑕知道,這不但是承情,簡直可說是個天大人情。一直孤漠處世的夔王李舒白,怎麼可能願意。
他看着那兩個士兵離開,便直起身,不再靠在牆上:“走吧,我們自行下山。”
黃梓瑕點頭,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挂在滌惡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馬,伸手給她。
她與他這幾日在危難之中,早已共騎數遍,所以也順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馬坐在他的身後。
她雙手環抱着他,覺得他身軀似乎比上次清減了,從肩到腰的線條緊實而瘦削。
這數個晝夜奔波勞累,他又重傷初愈,明明能趁機偷懶軟弱一回的,他卻依然這麼不肯欠别人一點情分――
那麼,他千裡迢迢陪着自己前來蜀郡,大約,也是看在自己曾幫助過他的份上吧……
她這樣想着,望着眼前綿延不斷的群山,忽然覺得自己面前的路也茫然起來。
李舒白感覺到她抱着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轉頭看她。他們靠得那麼近,風吹起他們的鬓發,幾乎糾纏在一起,分不開來。
他見她神情恍惚,便說了一聲:“小心點。”
她點點頭,然後又望着遠處已經漸漸出現的田埂阡陌,心想,那又怎麼樣,無論他是為了什麼而陪着自己來到這裡,自己的唯一目的,隻不過是為父母家人的伸冤報仇。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後,一個是無靠孤女,一個是天潢貴胄,又能有什麼關聯。
等他們走到疊嶂青山之外,看見山腰覓食的羊群,看見整齊的山田、稀落的人居,看見一路順水而行的道路,兩人才松了一口氣。
順着道路一直走,前方終于出現了小山村。正是傍晚時分,袅袅的炊煙從各家屋頂升起,顯得格外幽靜。李舒白貴為王爺,身上自然是不帶錢的,而黃梓瑕窮光蛋一個,自然也沒有錢。幸好他們還有從俘虜那邊收來的幾貫錢,到村中換了點吃的,又買了幾件舊衣穿上。
這裡已經是十分接近成都府的村落了,等再行了半日,終于到了成都府。
兩人從城門進入時,發現正有許多捕快馬隊在城門口集結,一個個狼狽不堪的神情,頭上身上都是樹葉草屑,顯然剛從山上下來。
旁邊的人看着從山間回來的那幾隊人,議論紛紛。有個消息靈通的漢子,趕緊對身邊人說道:“聽說,夔王爺在從漢州到成都府的路上失蹤了!昨天早上王府的近身侍衛有幾個逃了回來,據說是在路上遇刺,如今夔王是下落不明啊!”
聽者們頓時炸開了鍋:“什麼?誰這麼大膽,居然敢行刺夔王爺?”
那漢子一見衆人追問,頓時得意不已:“我前日去使君府送柴,聽到竈間人在議論,說對方是徐州口音!你們說,徐州口音還能有誰?當然是龐勳了!”
“龐勳早已死了,殘留的幾個餘黨也幾乎被全殲,難道還能成什麼氣候?”
“呵呵,你豈不聞前幾月在京城,龐勳的冤魂重現,對琅琊王家的姑娘下手?聽說那姑娘莫名其妙從大明宮内消失,又莫名其妙橫屍在大明宮内,詭異之極啊!”旁邊另有閑人,唾沫橫飛,結合自己聽來的零星消息,開始縱情想象,“你們知道那個被龐勳鬼魂所殺的姑娘是誰?就是夔王的王妃了!”
衆人紛紛表示不信:“那案件不是早已水落石出了?聽說是夔王府的一個宦官楊公公破解的,是那個準王妃身邊的侍女作案,關龐勳鬼魂什麼事了?”
對方一聽自己的話被質疑,頓時脖子都粗了:“大明宮内鬧鬼,而且是叛亂的龐勳鬼魂,這事怎麼可以傳出去?那兩個侍女肯定是替罪羊!”
黃梓瑕和李舒白相視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複雜神情,不知是否該贊他洞悉真相。
又有人問:“如此說來,這回夔王遇刺,也是龐勳鬼魂作祟?”
“廢話嘛!夔王英明神武,天下無人能及,普通的刺客怎麼可能動他分毫?”那人一見自己的說法有人附和,那眉飛色舞的勁兒簡直就跟自己身臨其境似的,“當然是龐勳惡鬼作亂,夔王一時失察,所以才會被龐勳餘孽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