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冰涼,可比不上呂珍的心涼。喪親之痛和複仇的情緒在她的身體裡來回湧動,将她折磨得面如死灰。
她和前大内龍組隐衛、現大理寺衙役王具共乘一頂蓋了油布的馬車,向死人街駛來。
拉車的馬共有兩匹,皆是口齒甚健,可馬車奔馳的速度并不快。坐在車轅上的車夫似乎受了甚麼人的囑托,慢慢悠悠地揮着鞭子,待鞭子落到馬背上時,已經是輕悄悄地發不出一絲聲響。
轎廂裡,王具臉色凝重。他身負重任,必須在馬車到達之前,徹底說服坐在自己對面的這位少女。
他望着面前這個大滴大滴地流着眼淚的少女,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着她,眼中帶着溫和的關切之意。
時間似乎凝滞,隻有雨水順着馬車的棚頂在流淌。此時此刻,馬車轱辘碾壓過路面時發出的動靜,仿佛是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王叔,殺我爹的人真的是他嗎?”呂珍終于開了口。
“絕對不會有錯,當時我在場看得清清楚楚。那個劉驽就是為了争奪龍組頭領的寶座,才對呂義大哥痛下殺手。那場面你是沒見,簡直是慘不忍睹啊!此人下手太狠,你爹當場就氣絕身亡”王具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他長歎了一口氣,面露痛苦之色,“不瞞侄女兒說,你爹對叔叔我曾有大恩。他為人豪爽,在我落難時對我多有周濟。若不是叔叔武功不濟,家裡又有老有小,必須忍辱負重,當時就豁出去給你爹報仇了!”
呂珍沒有說話,她緊咬着嘴唇,将一塊繡花手帕緊緊地纏在蔥蔥手指上,纖細的指頭因血脈不暢而顯得蒼白。
轎廂外是磅礴的大雨聲,王具一臉痛惜地看着面前這個身形瘦弱的少女,好似看着一朵在亂流中飄搖不定的浮萍,眼神中難掩笑意。
他不失時機地安慰起了呂珍,“侄女兒啊,你也莫要傷心,想報仇的話總是有辦法的。”說話的同時,他殷殷切切地望着眼前的少女,眼神溫柔而慈祥。
“王叔叔這樣說,想必是心裡已經有了主意。”呂珍終于開了口,她不再有心事繼續核實這位父親生前同僚所言的真假,轉而問起具體的打算來。
“不錯,你說的很對,眼下我确實有個主意。”王具像是一個漁夫,在等到自己的獵物後,他悲傷的臉上悄悄地露出了滿足的笑容,但很快又消失了去,唯剩一腔憤懑。
在他看來,假裝的悲傷不過是餌的一種,在魚上鈎之後便不再有繼續留着的價值。可為了讓這條魚更加心甘情願地跟着他,他還需要将這餌保持一段時間,正所謂“攻心為上”。
他繼續說道:“侄女兒,你可知道,你交往的那個乞丐絕非尋常,他的武功不比劉驽差,隻要你肯勸他動手,再加上有我們這些叔叔輩的人在旁給他加持,那殺了劉驽報仇絕不成問題!”
“你說的是丁鐵嗎?”呂珍定定地望着他,表情雖略顯意外,卻看不出驚訝的樣子,“王叔,你又是怎麼知道他武功高強的,他這個人很可憐,看上去不像是個厲害的人!”
王具哈哈一笑,雙手啪地一聲拍在自己膝蓋上,“傻丫頭,這你就不懂了。那是因為他在你面前藏得太深了,使你難見廬山真面目啊!不瞞侄女兒你說,其實叔叔我在夔王殿下面前也算是個紅人,殿下曾經跟我說起過,那個丁鐵可是身懷絕技,曾經在雍州城外和劉驽大鬥過一場呢,并且略占上風!”
“王叔叔,你現在不是大理寺的人嗎,甚麼時候又成了夔王的手下?”呂珍大惑不解。
王具摸了摸腦袋,繼而在車廂中向華清池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禮道:“侄女兒,這你就不懂了,你王叔叔也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哪。一朝入隐莊,終生都是夔王座下門徒!我雖然如今身在衙門,可是心兒從未離開過隐衛龍組,也從未離開過夔王老人家的身邊!”
“哦,我有些明白了。可……可是丁鐵,他……他從未在我面前說起過他會武功,讓他幫我報仇,恐怕不可能吧。”呂珍有些結結巴巴,并未深究這位叔叔所謂的“至情至性”。
王具眼神中閃過一絲輕蔑,他向坐在對面的少女湊近身子,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道:“俗話說,父母恩,比天大。難道你連殺父之仇都不想報了嗎!?”吓得呂珍身子一顫。
他冷哼一聲,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女,“沒有想到呂義大哥英雄豪傑一世,卻生了你這麼個白眼狼的女兒!算了,今天的話算是叔叔我白說了,枉我為了呂大哥的仇空費了這番心思!”
“不,不,王叔叔,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呂珍連連擺手,神情中透着驚慌,“父親的仇一定要報,但是……但是……”
她隻不過是個剛懂世事的弱女子,何曾被别人扣過這麼大的罪名,一時間不知所措,不知該說甚是好。
“找丁鐵,讓他幫你報仇!”王具輕輕拍了拍少女顫抖的肩膀,鼓勵道:“若是叔叔我沒有猜錯,那小子該是看上你了!”
“叔叔!”呂珍擡眼看着眼前的這位中年叔叔,雙腮略紅。她實在沒有想到此人會毫無顧忌地當着自己的面,戳破自己那層羞澀的窗戶紙。她恨不得此刻就從馬車上跳下去,再找個地縫鑽進去。
然而她并未苛責這位叔叔,而是停止了說話,轎廂内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終究隻是個少女,無法戰勝自己内心的羞恥。
王具見她遲遲不說話,以為是她已經被自己說動,心中略感得意,問道:“怎樣,想通了嗎?侄女兒。”
這一次,呂珍羞恥過後竟顯得意外地平靜,她點了點頭,許久之後方才說道:“王叔叔,我能單獨和丁鐵見上一面吧?若是我沒有猜錯,你此番急急地催我出門,應該就是送我來和他見面的吧?”
王具一愣,繼而笑道:“這你都猜到了,果真是個機靈的丫頭。當然可以,我一個當叔叔的人,怎麼好意思打擾你們小兩口呢。”
經他如此一說,呂珍的臉愈發紅了,她低着頭,恨不得将整張臉都埋進領子裡。
“嘿嘿!”王具心中暗笑,他似乎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年輕的自己。
那時他仗着一身俊功夫剛進入大内隐衛,整日鮮衣怒馬,快意恩仇,凡是在街邊遇上個鐘意的姑娘,肯定會專挑些輕薄話兒去逗,恨不得将其逗得羞死。
而那些姑娘見他一身繡魚服裝束,不僅不生他的氣,往往還肯聽從于他。同樣的招數他屢試不爽,常常抱得美人歸,便連他現在的渾家,也是他那時候賺下的。隻可惜他年輕時時常流連煙花巷,惹下一身病根,至今膝下無子,也算是他此生不多的缺憾之一了。
“那時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可惜天下大亂,一切都遠去不複返了。”他暗歎道,舔了舔自己幹癟的嘴唇,死死盯着對面的少女,想道:“常言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那老婆子不能生養。此女長得玲珑可愛,我又膝下無子,需續香火。待此番事情過後,該當尋個機會将她娶了作一房妾才是。”
呂珍有着作為少女的敏感,很快覺察出轎廂中微妙的氣氛。她擡起頭,避開王具意味深長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向四處張望。雨水不時撲打開簾子,将轎廂壁打得透濕。吊在轎廂頂上的是一盞昏黃的燈籠,随着馬車的颠簸不停地搖晃。
燈光将佩戴在王具兇口的一塊竹牌映得格外地清楚,竹牌上書“道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