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在傳說裡不朽不死的惡龍,霜之魇,又回來了。
白夜還記得小時候,自己用腌漬的牛肉幹和灰鴉堡的守夜老頭換來的故事:
每當夏末時分,潛伏在熔金夢境中飽睡的惡龍霜之魇就會從沉睡中醒來,它用鋒利無比的爪子撕裂夢境的邊緣,重新将黑色雙翼伸開,展翼翺翔在我們現實世界的藍色天空下。
霜之魇所到之處,寒風驟起,凍雨凄迷。
由于連接現實世界和熔金夢境的橋梁是樹林和草地,所以從霜之魇撕開的裂隙裡溢出的金粉霧氣,就會侵蝕到現實世界中,讓原本翠綠的青草的林木變為枯黃,這就是秋冬季節的來源。
後來,對霜之魇着了迷的白夜又雙手奉上自己的彈弓,守夜老頭才又信誓旦旦的保證說,自己年輕時在北方的拳首峰旅行時,曾親眼目睹過霜之魇。
當時,這頭駭人的怪物正專注的捕獵一群長毛猛犸象,因為肆虐的暴風雪遮擋了視線,惡龍的巨大黑影在白茫的半空中若隐若現,但地面上,有城牆般高大的長毛猛犸象卻驚慌失措,如同是一群被猛虎追逐的小鹿般怯懦,四散奔逃。
終于,一頭因為慌不擇路而落單的長毛猛犸象逃到了懸崖邊上,不得不回過頭來,哀鳴着呼喚着同伴。
但降臨的隻有黑色的死亡。
霜之魇從暴風雪中現身,優雅的落在懸崖前,它狹長而健壯的軀體看似随意的晃動着,帶有一種緻命的優雅和從容,如黑曜石般漆黑的龍鱗籠罩着寒霜,每一片鱗片上都綻放着一張扭曲痛苦的人類面孔,他們尖嘯着,怨毒的聲音在霜之魇周圍糾纏,彙聚成一曲詛咒萬物的的亡靈悲歌。
當守夜老頭講到這裡,年幼的白夜不禁打了一個冷戰,雖然身在暖意融融的午後,但他心底仍舊泛起陣陣涼意。
他小心而期待地問守夜老人:“那隻落單的長毛猛犸象有戰勝霜之魇嗎,你說過猛犸象是我們世界裡最強壯勇敢的生物了,它的獠牙能将最厚實的盾牌輕易刺個對穿!”
守夜老頭啜了一口麥酒,忽然意味深長的笑了笑。
“我隻記得那隻長毛猛犸象垂下頭,跪下等死,成為霜之魇腹中的食物。就算是我們世界裡最強壯勇敢的生物,也無法抗衡那頭惡龍,在它的眼中,一切皆為獵物。”
那之後很多年,霜之魇的黑影都籠罩在白夜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灰鴉堡的居民們都嘲笑他,說他居然會相信守夜老頭的瘋言瘋語,隻要再有兩杯麥酒下肚,他接下來的故事就該将自己吹噓成屠龍勇士了。
但不管霜之魇是否真的存在,寒冬以至。
初雪的第二天早上,白夜從霜之魇的噩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四肢已經凍得僵硬,包裹頭部的圍巾上結滿了冰渣,黏在自己的嘴上,腦袋裡昏昏沉沉的,難受的要命。
他從破棉絮和枯葉填充的麻布睡袋裡艱難地爬了出來,這個被流浪兒們稱為老鼠洞的地道裡陰冷而黑暗,看不出時間到了什麼時候。自己身邊還有幾個孩子蜷縮着在睡覺,白夜小心地不去發出聲音,輕步走向洞口。
貝爾已經醒了,他沉默地坐在洞口前的一把木椅上,消瘦而病态的臉上顴骨高高突起,一雙陰沉卻銳利的灰眼睛正盯着白夜。
在所有居住在老鼠洞的流浪兒中,貝爾是年紀最大的,差不多有20歲出頭。雖然身體瘦弱,但他的行事卻狠辣果決,人們都将他看作是這些孩子的監護人和領導者。
“你睡得不安穩,夜裡折騰的像條被丢在岸上的魚,發生什麼了?”
貝爾随意的問道。
白夜揉了揉太陽穴,腦海裡又浮現出噩夢中霜之魇的身影,在陡峭的懸崖邊上,它的三顆龍首互相糾纏撕咬着,吞食着長毛猛犸象那熱氣騰騰的髒腑、血肉,不時還噴吐出慘白的寒霜之焰,白夜的直覺告訴他,那是由長毛猛犸象身體裡滾熱的生機轉化而來的。
白夜不禁長舒一口氣,看着自己濕熱的呼吸在空氣中冷卻為細微的白霧。
“就是做了個噩夢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白夜走到貝爾身邊的桌子前,身手去拿桌上水桶裡的木勺。
貝爾忽然伸出手摁住了他的肩膀,枯瘦有力的手指捏的他肩膀有些發痛。
白夜不解的看着貝爾,後者冷漠地目光讓他很不舒服,他不安地移開了視線。
“我聽說你最近和極樂那幾個人走得很近,我不喜歡這個消息。”
“這關你什麼事?”白夜惱聲道:“别以為那群小崽子都聽你的,你就把自己當成了這裡的老大,我已經十五歲了,想和誰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貝爾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他收回手,白夜抓起木勺從桶裡舀了一勺冷水,大口喝下,因為喝得太快,他被嗆得咳嗽起來。
“當然不關我的事,但我還聽說了一個有關極樂的流言,人們說她和自己的幾個兄弟從灰鴉堡領主的倉庫裡偷出了一些降神粉,附近的幾個幫派老大都在垂涎這個貴族玩意兒。據說那東西吸上一點就能飄飄欲仙,但就是有點副作用,藥勁過去後人會變得喜怒無常,随時随地都口渴的要命。”
白夜似乎是有些冷,身體不自覺的發起抖來。
“無稽之談,你真該揍一頓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家夥,這些謠言會讓我們都陷入危險之中的,極樂究竟有多瘋,敢去偷領主的東西?集市廣場上插人頭的木樁早都不夠用了。“
丢下木勺,白夜擦了擦嘴,從貝爾身邊穿過,推開了老鼠洞簡陋的門,就要出去。
身後的貝爾沉聲道:“你隻說對了一半,這件事隻有你會有危險,跟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如果降神粉的傳言是真的,我會在你把危險帶回老鼠洞之前就幹掉你,你給我記住了,白夜。”
白夜渾身一滞,随後他一言不發的走了出去。
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如同刀割般疼痛刺骨,但白夜卻擡起了頭,眯着眼望着天際破絮般的灰色雲層,蒼白的陽光從中穿過,傾灑在白夜腳下這片廢墟上,泛起病态的冷光來。地面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初雪,卻無法掩蓋燒焦磚木的刺眼黑色。
這片廢墟,曾是白夜記憶中溫暖舒适的家,二十年前,他的父親白玉洗是雲遊四方經商的東方商人,他在灰鴉堡收購皮革時,偶然間和一位巫師的女仆相識,兩人迅速陷入愛河。白玉洗于是在這裡安家建宅,并娶了這位女仆為妻。五年後,他們有了自己愛情的結晶,白夜。
白夜至今還能回想起母親懷抱的溫柔觸覺,鼻息間飄蕩着母親身上的輕微藥草氣味。當然,忘不了的還有父親那雙沉靜而漆黑的雙眼,在檀香的青煙中隐隐約約,眼角還帶着細微的笑意。
但這一切的回憶,都在十一年前那場突然爆發的黑瘟疫中戛然而止。那一年白夜隻有四歲,記憶不知為何變得支零破碎,他隻記得自己被管家老爺爺藏進了做倉庫的密道,洞外不斷傳來人們的叫喊呼喝聲,從洞口門縫中向外張望,隻能看到烈焰伴着濃煙,吞噬着一切自己熟知的事物。
恐懼的白夜隻好躲在密道的最深處,戰栗着蜷縮成一團,抱緊了腦袋,希望把這一切隔絕在外。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才安靜下來,然後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耳畔傳來,白夜在渾渾噩噩中擡起頭,第一次見到了貝爾那張狹長枯瘦的臉。
貝爾告訴白夜,因為感染了黑瘟疫,他的家人被全部燒死在了家宅裡,屍骨無存。
從那一天起,流浪兒貝爾成了密道的主人,将這裡叫做老鼠洞。而白夜,則成了自己家中的流浪兒。
白夜不願在這裡久留。
他穿過故居的殘骸廢墟,穿過長滿枯黃雜草的野地,一直來到河流湍急的馱龜河,越過浮橋,灰鴉堡那坑髒破敗的城牆就在河的對岸。
在黑瘟疫肆虐這裡之前,灰鴉堡曾經人丁興旺。但黑瘟疫扼殺了這裡的活力,如今灰鴉堡的外城基本已經廢棄,隻有領主大人居住的内城還算有些人氣。
但老斯隆領主去世之後,接任他的小斯隆卻是刻薄低劣的家夥,不僅設置了種種苛捐雜稅,搜刮民脂民膏,而且他還喜怒無常,用酷刑來維系自己的權威。居民稍有反抗,便要被處以死刑,頭顱被釘在集市廣場上示衆。
想起貝爾的警告,白夜不由得警惕起來,他不敢就這麼大搖大擺的進城,而是等待在橋邊,直到幾個風塵仆仆的龍袍僧從遠處疾行而來,才跟在他們身後,低頭向城門走去。
灰鴉堡城門前的衛兵看到龍袍僧那标志性的龍鱗紋身,紛紛轉移視線,不自然的退開了兩步,将路讓了出來。
傳言這些龍袍僧飲過龍血,背負着龍之詛咒,接觸他們的人不是渾身潰爛,就是厄運纏身,總之沒有什麼好事,還是敬而遠之為妙。
白夜不動聲色的跟着龍袍僧進城後,小心翼翼的鑽進了一條小巷。七拐八繞後,确認身後沒有人跟蹤自己,白夜才轉到了自己的目的地,一棟毫不起眼的石屋。
白夜緊張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後,才輕輕的敲起門來,他屏息聆聽,卻發現毫無動靜。試探着用手推了推,門無力的打開了一道縫隙。
居然沒有鎖門?
年輕的流浪兒心中忐忑不安起來,他側身鑽進門去,粗陋的房間雖然不大,卻顯得異常空曠,因為沒有窗戶,屋内一片灰暗,隻有壁爐裡閃爍着柴火餘燼的微光。
這僅存的光芒,映出了壁爐前一個男人盤膝而坐的背影。
白夜走上前去,發現這個人似乎睡着了,一動也不動。在他腳邊,一隻高腳杯歪倒在地,杯中還殘留着些許酒渣。
男人彎着腰,腦袋低垂在兇前,從背後看不清樣子,上身赤裸着,隻穿着一條粗布的短褲。
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白夜感到他的肌膚粗粝而冰冷,如同一個死人。白夜擔心的轉到他身前,發現男人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黑色的血迹已經凝固。
在他的左兇前,有一道狹長的傷口,但已經結疤了。
男人忽然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白皙俊秀的面孔來,一雙暗綠色的眼睛看向自己。
“該死,我還以為你死了,這是在搞什麼,你用刀弄傷了自己?”
白夜長歎了一口氣,他認出來,這是極樂的兄弟之一,叫做驚覺。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特意打磨過的鋒利牙齒,顯得有些詭異。
“你遲到了,極樂對你可是很失望,她以為你會早點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一直抱怨個不停,我想你得好好給她道個歉,還好現在還不算晚。”
“不算晚?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你們到底吸了多少那東西,這樣會送命的。”
白夜驚愕不已,雖然看起來十分虛弱,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卻異常清醒,神色愉悅,這恐怕也是降神粉的功勞了。
“早上了?”驚覺迷惑的喃喃道:“我就走了一會兒神,居然已經第二天了。”
“看來我錯過聚會了,”男人變得懊惱起來:“怎麼樣,要不要去找極樂,咱們再來第二場?”
“你不要命了,還是趕緊把傷口包紮一下吧,搞聚會也就罷了,幹嘛要弄傷自己?”
“哦,”驚覺低頭撫摸了一下自己兇前的傷口,似乎并不在意:”我好像吸的有點多,感覺心髒跳的太厲害了,馬上要蹦出來,我得讓它安靜點。“
他摸起高腳杯,試圖從空空如也的杯中再倒一些酒進嘴裡,但顯然他要失望了。
“我得再去找些酒來,我要渴死了。“
驚覺起身跌跌撞撞的出門而去。
白夜感到荒謬異常,他決心不再理這個瘋子,轉身向卧室走去,随着腳步靠近,他忽然變得緊張起來,似乎也吸食了降神粉一般,心髒的跳動聲在耳廓裡砰砰響個不停。他停在卧室門前,不由得踟蹰起來。
屋内,一個赤裸的女孩正坐在床頭,靜靜依靠着牆壁。如瀑布般的長發漫過她纖細柔嫩的肩頭,遮住了兇前的豐盈。在她身旁,她的另外兩個兄弟趴在床上還在沉睡,滿屋子的酒瓶和衣物,亂成一團。
冷冽的空氣中,飄蕩着濃烈的酒氣,隐約還夾雜着某種特殊的氣味。
極樂如同翡翠般閃耀的瞳孔中,倒映着白夜手足無措的樣子。
“你錯過聚會了。”她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