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樂瞳的身手雖然不差,但比起身強體壯的唐默來,從力氣上就差了一大截,再加上近來病重,出門在外都要披一件氅衣,更不可能取勝了。
除非……是用了什麼陰招。
澹台薰定了定神,立即随師爺前往唐家,問:“葉池呢?他不是一直看着唐默的麼?”
鄭師爺聞言苦着臉,攤手道:“葉大人昨天去忙了别的事,哪曉得唐默那小子就溜了。他去樂家找樂瞳的時候,兩人還真的打起來了,不過他現在敗了,脾氣倒是收斂了不少。”
澹台薰看看他,能想象得出這是怎樣的挫敗感,畢竟那兩人打了多年,從沒有真正分出勝負,如今看起來強悍的那一方被打得落花流水,心裡自然不好過。
到達唐家之時,已是夜幕垂落,衙門的人馬已經不在了,即是說葉池早已離開了唐家。澹台薰遠遠便瞧見唐默一人捂着半邊臉坐在台階上,動也不動,依稀能看清臉上多了個巴掌印。
他看起來無恙,身上亦沒什麼嚴重的外傷,甚至傷得比平時與樂瞳打架還要輕,倒是臉腫得厲害,一直捂着半邊被打腫的臉,凝視着地面沉默不語。
這樣的反應倒是有點奇特。
澹台薰想走過去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而唐默手下一個少年卻攔住了她,憋屈道:“大人你就别過去了吧,唐大哥已經在那裡坐了一天了,誰都不肯理,剛才葉大人來叫他他也沒反應。”
“勝敗乃兵家常事,他有什麼過不去的?”
澹台薰依舊不解,而那少年卻将她拉到一旁,大緻說了一下中午發生的事。
事情與他們知曉的差不多,在唐老爺來拿人之前,唐默便拿着重劍溜走了,躲過一幹人的視線去樂家找樂瞳決鬥。樂瞳使的是扇,擅長暗器,也是為何唐家會一口咬定當初一人遇襲是他下的手。
那時他們幾人聞風趕去,而樂瞳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發白,連動作都比往日要遲緩一些,單薄的身子顯得清清冷冷。作為他對手的唐默顯然是注意到了這一點,于是收了力道決定改日再戰,他不是趁人之危之人,可是圍觀之人已經紛紛趕來了,還有不少小姑娘對着俊美動人的樂瞳尖叫不已。
随後兩人就打起來了,唐默為表公平放下了武器,赤手空拳應戰,果然不出幾招樂瞳便處在下風。神奇的是,唐默被摔出去之前使的是一招龍爪手,本是想去扼住樂瞳的脖子結束這一戰,但因對方的避讓,一掌扣在他平坦的兇口,整個人卻忽然僵住了,下一刻便被樂瞳一個過肩摔扔了出去,絲毫沒有反抗,筆直地滾了兩圈,倒挂在了旁邊的一棵樹上。
對于這一結果,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
後來的事便是唐默被補了幾巴掌,敗得慘不忍睹。天門幫的小弟們吓壞了,連忙去将他從樹上弄下來,可從那一刻開始,他整個人都有點不對頭了。
“就這麼簡單?”澹台薰不可思議道,“樂瞳使了什麼暗招麼?”
“沒有,樂公子就是抽了他幾巴掌……”少年紅着眼,心疼地指了指那仍舊一動不動的唐默,“大哥也不給我們幫他上藥,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坐着了。”
澹台薰悟了悟,倒也沒怎麼驚訝了,回家之時發現衙門裡還亮着燈,遂進屋一看,發現葉池在書閣裡查閱卷宗,“嘩嘩”的翻書聲在寂靜的夜晚裡顯得有些刺耳。
“你還沒走麼?”
葉池聞聲擡頭,對于她主動搭話感到十分激動,笑容俊逸明朗:“你怎麼來了?”
“我看到這裡還亮着燈,你在找什麼嗎?”澹台薰走過去,歪着頭去看他手裡的卷宗,看起來很陳舊,大約有些年頭了,“唐默的事你不管了麼?”
他聳肩笑道:“我起初隻是怕他們錯手殺了對方,到時兩家必然會爆發矛盾;既然這個結果皆大歡喜,也沒什麼不好的。”
澹台薰沒聽出哪裡皆大歡喜了,指了指他手裡的書冊:“你看這個作甚,戶籍你不是都背下來了麼?”
“我隻看過近幾年的一部分,這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他每翻一頁,手指快速地劃過書頁,不一會兒便翻完了一本,速度快到有些驚人,“上回我整理的時候就想問,為何這些卷宗隻有最老的與最新的,中間斷了幾年;你說兩年前官府出了一些變故,所以丢了卷宗,是怎麼回事?”
澹台薰默默地看着他,良久都沒有回答,總是直勾勾的目光中難得露出幾分迷茫,“因為失火了,燒掉了當時的一些。這些舊的是放在箱子裡的,所以幸免于難。”
她坐在旁邊的一個大箱子上,因為不知他具體在找什麼,遂也沒有搭把手的意思。這樣的感覺仿佛是回到了初識的那一夜,他們一同在這間屋子裡整理卷宗,昏暗的燭光映照出兩個疲憊不堪的身影,充實而忙碌。
葉池突然想起什麼,走到一旁取了本書遞給她,語重心長道:“這是我給你找來的話本子,裡面的内容比較健康,喜歡就拿去看罷。”
澹台薰接過那本書,忽然發現他的書箱裡放着許多本小書。難道師爺說他昨日忙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
她慢悠悠地翻了兩下,小書似乎是從雁國流傳來的,講的是一代女将的故事。她眼前一亮,默默将書收了起來,冷不丁道:“我不是生氣你燒了我的書。”
“……啊?”
“我不高興是因為沒有看到結局。”
她秀美的臉龐在燈火下顯得有些朦胧,說話不悲不喜,與往常無異,但誠然是能看出生氣了的。
“結局就是故事裡的主人公生了個孩子,幸福美滿了。”葉池答後轉頭看看她,她果然對這個回答不是很滿意。澹台薰的關注點從來不在這個問題上,隻在乎主人公馳騁沙場,這樣合家歡的結局,于她而言自是索然無味。
葉池收回視線,忽然覺得她實則是個很好懂的人,不自覺地露出微笑,指尖卻忽然停頓在手裡卷宗的某一處,讷讷道:“果然……”
澹台薰聞言從箱子上跳下來,好奇道:“你找到什麼了?”
“這是二十年前的舊冊,分類不太完善,不過好歹是找到了樂瞳出生時的記錄。”
“樂瞳?”澹台薰不解道,“為什麼要找他?”
葉池不答,隻是将卷宗收了起來,慢慢道:“你……怎麼還坐在這裡?”
澹台薰指指外邊漆黑的夜幕,面無波瀾道:“你晚上不是看不見麼,我可以幫你指路。”
她說的甚是輕巧,卻令葉池有些感動,内心驟然間澎湃了起來,迅速将東西收拾好,提起書箱神采奕奕道:“好,那我們走罷。”
他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興奮,令澹台薰有些困惑,将提燈交到他的手上,自己則是牽着他的另一隻手,領着他在夜幕中前行。
月色柔和,清明靜谧,盡管從小練武,澹台薰的手仍是又小又軟,冰冰涼涼的。提燈的光芒微弱,葉池的眼前亦是一片模糊,隻能依稀看清人影。他忽而反手将澹台薰握住,結實的大手将她握在手心,令她微微一怔,但以為他是在比手勁,又反手去握他,最終變成了十指相扣。
澹台薰并無異狀,反而因為自己使的力氣較大而有些得意;葉池則是紅了耳根子,歎口氣道:“你知道女孩子……是不能随便握男人的手的麼?”
她眨了眨眼,面不改色道:“是你先握我的。”
“那你不知道為什麼嗎?”
澹台薰低頭認真地想了想,突然有些恨鐵不成鋼道:“你還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麼?鄭師爺說你總是在想這些。”
葉池扶了扶額。
奇奇怪怪的事……
“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因此牽手是一種示好的方式。”他輕輕扣住她的小手,感到那隻冰涼的柔荑在他的手心漸漸暖了起來,清俊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
澹台薰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凝視着他漆黑的雙眼,“你是在向我示好嗎?”
“不錯,我在向你示好。”葉池看不清前方,隻能摸索着握住她的窄小的雙肩,在微光之下面對着她,朦胧看見她的一襲紅裙,亮眼美麗,“我說過會忘掉那天的事,但我并不想……”
“好,那我會關注你的。”澹台薰一本正經地打斷了他的話,還拍了拍他的肩,“雖然你打不過我,但我欣賞勇于挑戰的人。”
“……”
葉池即将出口的話咽在了嗓子裡,不知該如何去糾正,而澹台薰隻是若無其事地牽着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帶着他回到州牧府。
他需要更加了解她,握拳。
***
次日清晨,唐默戰敗的消息徹底傳開,而他本人卻顯得異常的無所謂,依舊坐在台階上思考人生。師爺天還未亮便尋了來,道是衙門那邊出了事,樂瞳的二叔一紙訴狀将侄子告上公堂,正等着他們前去處理。
樂家二當家名叫樂隆泱,據說在年輕時曾因為好賭被樂瞳的父親掃地出門,這次突然回來本就令人匪夷所思,而叔侄倆鬥得你死我活之後,終于到了上公堂的地步。
葉池看了看他呈上的訴狀,大約是說樂瞳在未經他允許的情況下,已經将商鋪轉手了兩家,剩下的也在暗地中進行。
樂瞳遠比表面上要心思缜密,那次出現在詩會上也是為了尋一條後路。盡管樂隆泱年長,但畢竟從年輕時就是個纨绔,在手段上自然是鬥不過這個侄子,無奈之下隻得找官府解決,而令人不解的是他拖到現在才動手。
此刻樂瞳正坐在堂下,一身墨衣英氣凜凜,揮着折扇顯得鎮定自若,雖略顯病弱但更加俊美,引得外面的幾個小姑娘駐足;倒是樂隆泱急得紅了眼,前後踱步等待葉池将訴狀讀完。
蘇玞這個通判亦是一大早被叫了過來,不知上面具體寫了什麼,隻是幽幽看向了樂隆泱,道:“既然樂家的商鋪都是在樂公子的名下,他轉手也好,腦子一熱送人也罷,沒有什麼不合規矩的地方吧?”
樂隆泱面色驟冷,惡狠狠道:“樂家的鋪子的确是在她名下,但這是她騙來的!這個死丫頭——根本就不是我樂家人!”
他說着險些要撲向樂瞳,而澹台薰與聞風而來的唐默恰好在這時趕到。唐默腫着半邊臉,但突然快步上前扼住樂隆泱的手,猛地擡起頭看向葉池,義正言辭道:
“葉大人,要罰就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