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積雪剛化不久,地上還是濕的,庭院之中幾乎大半塊地都被他寫滿了文字。葉池也不顧衣服是不是會弄髒,隻是安靜地坐在那個圈裡,腦袋随着晚風搖搖晃晃,果不其然是喝醉了。
周圍的人都露出異樣的目光,覺得這場好戲真是太有意思了。澹台薰站在旁邊看了他許久,她之前一直想象不出,平時溫文爾雅的葉池喝醉酒會是什麼樣子的,但現在她明白了。
他居然在發酒瘋。
她低頭看了看地上,他默下來的應該是第七章的部分,與他的行為沒有什麼特别的聯系,應該隻是想到哪裡就寫哪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澹台薰的身上,皆十分期待的樣子,但也有不少幸災樂禍的,想看看她是不是會當衆拒絕葉池第二次。
這時蘇玞突然走到那個圈的外邊,拍拍葉池的肩道:“你還記得我是誰麼?”
葉池恍惚地擡起頭,不似方才那般亢奮了,但依然沒有挪動,“蘇傻子,阿薰呢?”
“很好,正兒八經喝醉了。”蘇玞重又走回澹台薰身旁,攤開手小聲道,“他坐在這裡有點丢人,你還是盡早把他帶回去罷。”
澹台薰輕輕點頭,卻仍是沒有邁步,默默轉頭凝視着葉池。
平時的他是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反應的,凡事都以認真而又穩重的态度去處理,這樣撒潑似的坐在地上,雖然又丢人又傻氣,但讓她覺得有那麼一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就像隔壁家的貓被狗打了一頓的樣子,她喜歡這樣的表情。
她不自覺地露出微笑,走過去向葉池伸出了手,從容道:“我在這裡。”
葉池聞聲望了她好一會兒;盡管庭院之中燭光明亮,但角落裡還是昏暗的,他其實看不太清這些人的臉,盯了片刻才認出澹台薰來,笑眯眯地喚道:“阿薰。”
澹台薰定定神道:“你知道現在有幾十個人正在看着你嗎?”
他一臉認真地指着地上那個圈,像在說什麼秘密:“隻要我不出來,他們就看不到我。”
“……”
澹台薰深吸一口氣,猛地将他拉起來往屋子那邊拖。葉池身形颀長,比她高上許多,幾乎是整個人靠在她身上。蘇玞與樂瞳也在這時出來搭把手,終于将葉池帶到一間客房裡。
此時他已經幾乎神志不清了,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雙眼半睜半閉,嘴裡卻始終在念着什麼。
澹台薰向管家借來盆和毛巾,轉頭問蘇玞道:“他以前喝醉酒也是這樣樣子的麼?”
“一模一樣。”蘇玞無奈地聳肩,“他不怎麼喝酒,就是因為一喝醉就開始默四書五經,有一回在太學裡還往先生臉上寫。”
他說着突然笑了出來,似乎是回憶起了很有趣的往事,但澹台薰卻沒有發笑的閑情。
她隻有和人鬥酒的時候才會喝醉,但因她酒量很好,說醉也不過隻是到了某個量不想繼續喝,神智還是清醒的,從沒醉到蹲在牆角默論語的地步。
他為什麼要喝這麼多酒?就因為她不讓她的後人姓葉嗎?太荒唐了。
門口的元子翎一直跟着他們進屋,不過是回頭與人說了兩句話的工夫,澹台薰已經開始給葉池擦了擦頭上的汗珠。
太不公平了,他也要。
元子翎皺了皺眉,想走過去将澹台薰拉回來,而樂瞳卻搖了搖手指,啧啧道:“你太不了解姑娘家了,難怪一直這麼慘。”
“……”元子翎捂着兇口。他跟樂家做生意不是一天兩天,樂瞳混迹于各大煙花之地,其惡劣品行他太清楚了,在對方身份暴露之前,他曾經還将她當作競争對手,足見這個人有多麼了解女人的心思。
“那可否請樂老闆賜教?”
“這當然簡單,投其所好不就好了?”樂瞳輕描淡寫道,“你喜歡的東西她都不喜歡,你能指望她對你有什麼好感?”
元子翎悟了悟,他覺得他夠投其所好的了,比如澹台薰最喜歡的不是什麼殺人器具,恰恰是又小又可愛的玩偶,這是隻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可就算他知道,現在躺在床上被澹台薰照顧的人,卻是葉池。
不多時,樂瞳請來的賓客大多散了,隻留下幾個熟識的照看葉池。澹台薰擰幹了毛巾,因從小照顧阿遙,她在這方面是出人意料的細心。
元子翎坐在一旁監視着,生怕葉池是為了占澹台薰的便宜而裝醉;樂瞳給葉池診了下脈,道是酒喝多了罷了,差管家去廚房取了碗醒酒湯來,動作卻突然一頓。
注意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澹台薰忙問:“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樂瞳琢磨片刻,眉頭微微蹙着,神色蓦地有些凝重,喃喃道,“權貴出身的人……身體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澹台薰看了看她,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葉池仍在喃喃說着什麼,又不像是在自言自語,聲音逐漸高了起來。澹台薰似乎聽到了她的名字,将耳朵湊了上去,隻聽他道:“火災……不是你的錯……”
她突然一愣,沒想到他念念不忘的竟然是這個,“什麼?”
葉池閉着雙眼,聽到她的回應後微微笑了一下,但仍有些像是在說夢話,“我去拜訪過那些人家,他們……他們都知道是你一直在給他們送錢。你不用這樣逼自己……”
澹台薰擡眼看看他,她早就明白葉池或多或少知道這件事,否則他不會以大夫的身份去那些人家出診,但這樣一句話被他這般直白地說出來,令她有些……無所适從。
因為她頭一次覺得心裡這樣暖。
***
葉池轉醒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腦袋仍舊有些不太清醒,好半天才發覺……這裡不是他的家。
昨晚的記憶很模糊,零零碎碎的,連前後都有些銜接不上。他記得澹台薰過來與他說話,似乎還是很關切的口氣,他很高興。那時手邊正好有酒,他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之後身體就不受控制了。
他陡然間抱住了腦袋。
不……那肯定不是他。
澹台薰進屋的時候正端着一碗醒酒湯,眼神似乎有些驚喜:“你醒了。”
葉池有些驚恐地望着她面無表情的臉,試探地問:“我昨晚……沒做什麼出格的事罷?”
“如果拿着樹枝在地上寫滿論語,再自己畫個圈坐在裡面不肯走不算的話——那麼沒有。”
她絲毫不像在開玩笑,将湯碗放在桌上,指了指外面道:“樂姑娘已經關了這間院子,隻有付錢買門票的才能進來看你的大作。”
“……”葉池陡然擡手扶住了額頭。
那日之後,秦州的人們看葉池的眼神更加微妙了起來。他其實是不在意這些的,反正他的光輝形象早在第一天就沒了;但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澹台薰并沒有表現出與往常不一樣。
他的記憶是很神奇的東西,有時分明隻是與普通人一樣回憶某件事,但每一個細節都會再次浮現在腦海裡。比如說——初到秦州的那天擦到了澹台薰的嘴唇。
葉池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唇畔,但很快便放了下來,猛地搖頭。
不……他不可以回想這麼難以啟齒的事。
葉池揉了揉太陽穴,正好鄭師爺在這時進來,似乎有些慌張的樣子,凝着眉頭道:“葉大人,外面有位夫人想見你,說是和蘇通判有關的。”
他略略訝然:“是跟姑娘家有關的?”
鄭師爺點點頭。
“果然。”他無奈道。
葉池在太學裡是與許多年紀與他相差太多的人一起度過的,畢竟對于其他人而言,十四歲從太學畢業這種事幾乎聞所未聞。蘇玞是這群人中唯一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可惜是個出言輕佻的人,在太學時就惹過不少女同窗,到了秦州也絲毫沒有悔改的意思。
他起身跟着鄭師爺同去,才發覺樂瞳與澹台薰也在場,不知是被誰找來的,而在她們對面,正坐着一個體态豐盈的中年婦人,神情肅穆。
事情與他預料的差不多,那婦人是商戶之一,姓黃,有一個女兒尚未出嫁。黃夫人是大戶,對外人自然警惕得很,看誰都像來騙錢的。蘇玞在樂家那次聚會時與她的女兒交談甚歡,如今的職位也不過是個衙門的通判,她自然滿心警惕。
“葉大人你來評評理。”黃夫人傲然看向了葉池,“這位通判大人與小女吹噓了京城,而今小女連家都不想呆了。他不是騙子是什麼?”
葉池禮貌地與她笑笑,攤開手道:“雖然我也想表示同情,但我不認為當朝洛陽侯會是個騙子。夫人若是不信,我可以找他來對峙。”
黃夫人聽罷,臉色煞白,頃刻啞口無言。樂瞳張了張嘴,不知是在諷刺還是在調笑,“想不到我們秦州還真是卧虎藏龍啊,先是出了個丞相,現在又出了個侯爺,真有意思。”
澹台薰卻沒有什麼特别的反應,引得葉池好奇道:“你看起來好像并不驚訝。”
她平平淡淡地回道:“我不認為能跟你相識多年的好友會是個普通百姓。”她頓了頓,“如果你是被貶,那蘇通判是為何來的秦州?”
葉池移開目光,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以後再告訴你罷。”
澹台薰沒有再問,随他回了一趟衙門,接着便先一步獨自回到府上。她發覺她近來愈發好奇葉池的過往,以及關于京城的一切,從前她決不是這樣的人。
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某些事。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酉時未至太陽已經落山。澹台薰擡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由擔憂起了葉池的眼睛,想着是不是該回去接他,卻看見家門口停着一頂轎子,有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正在左右徘徊。
“有事嗎?”
她上前詢問,細細瞧着那人的裝束,不像是秦州本地人。
“你是……”那中年人個子不高,身體也不算很強壯,臉上幹巴巴的,盯着她看了一會兒,也沒有具體問她的身份,“葉大人在家麼?”
“不,他還在官府那邊。”澹台薰搖頭道,“您有事嗎?”
被她這樣一問,對方反而不是很想回答的樣子,支吾道:“噢……倒也沒什麼事,還是改日再來罷。”
他轉身走向轎子,澹台薰卻叫住了他:“我是秦州的州丞,你們是京城來的麼?”
中年人聞聲停步,與她笑着點頭,索性直白道:“老夫是攝政王殿下派來接葉大人的。”
澹台薰忽然愣了一下,“……來接他?”
“是啊。”那人抿了下唇,似乎有些難堪,“王爺一直對那件事心有愧疚,讓老夫來了好幾次了,可葉大人始終沒有答應。”
澹台薰眨了眨眼睛。
……好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