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霎時間靜得有些可怕,原本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們聽着聽着覺得不對頭,紛紛擡頭看着那正在朗讀的少年,目光詫異。
胖乎乎的少年舉着信紙,覺得改動的地方真是多,寫得也随性,紙還是皺巴巴的,實在不像先生口中的大家作的文章。
雖然磕磕絆絆,但他還是堅持不懈地讀完了,最後一句話是:“你願意你将來的孩子姓葉嗎?”
話音落,少年沾沾自喜地昂頭,他本就是這裡年紀最大的一個,識字也多,正期待着衆人表揚的掌聲,可所有人的眼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澹台薰,期待着她的回答。
站在一邊的講師眼神微妙,過了片刻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了,望了望葉池,而對方除了石化了之外,沒有其餘表情。
盡管那少年讀得斷斷續續,有時還把不認識的字拆開來念,但澹台薰大緻聽懂了是什麼意思,有些疑惑如此文绉绉的開頭,會是以這樣一句話作結尾。
“不。”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堂中的百來号講師與學生,有那麼一瞬的确感到有些不适,“我的後人當然要姓澹台。”
“……”會心一擊。
阿遙揉着臉,陡然間愧疚到了極緻。他原本隻是想幫葉池搬幾本書,又恰好看到裡面夾着一張紙,以為幫他把文章帶來了,結果竟是……
葉池慢慢撐住了額頭,心頭回蕩着一股說不出的艱澀。他誠然是準備今天就與澹台薰坦白,現在坦白是坦白了,卻是當着百來人的面,沒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了。
三舍的孩子參差不齊,有一些年紀小的沒看懂是怎麼回事,而早慧的那些紛紛向葉池投去憐憫的目光。講師們知道再呆下去估計就要出事了,開始将學生們往外面送。
孩子們依依不舍地出了屋子,而方才那個提問題的小姑娘卻突然跑了過來,拽拽葉池的袖子,擡起明淨澄澈的一雙眼,小聲道:“葉大人,加油。”
說完,在先生的呵斥下,小跑着離開了。
講堂裡很快安靜了下來,澹台薰默默将那張紙拾起,上下又掃了一遍。
葉池的毛筆字端正工整,讀來賞心悅目,但寫的内容卻不似他的字迹那般華麗,除了開頭莫名其妙引用了幾句酸不溜丢的古詩詞還被他劃去了,其餘的内容很樸實,基本隻是回憶了從他到秦州來直至現在的時光。
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最後一句話上。
準确來說這并不是最後一句話,因為前前後後都被他劃去了許多,這是唯一能看清的一句。
很顯然,這句話還有很多個版本。
“這真的是寫給我的麼?”
葉池聞聲擡頭看看她,默默點頭道:“阿薰,我有話與你說。”
與澹台薰想象中不一樣的是,他看起來沒有那麼窘迫,反而是有些釋懷,眼神總是很幹淨明亮,笑容淡而清朗。
他指了指她手裡拿着的信紙,臉早就紅透了:“那個東西……能還給我麼?”
澹台薰低頭看了看,搖頭道:“這個能給我嗎?”
葉池倒是愣了:“你要它作甚?”
“你記下了很多事情,有的我都快忘了,看的時候就想起來了,很有趣。”澹台薰抿抿唇,像是真的回想起了什麼高興的事,目光變得柔和起來,津津有味地看着。
葉池微愣了一下。雖然今天諸事不宜,但這樣的結果……似乎也并不算壞?
澹台薰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讀到最後一句時,自然地提起桌上的一支筆,将那句“你願意你将來的孩子姓葉嗎”給劃去了,覺得影響整體美觀。
葉池就這麼安靜地看着,突然間有些心塞。其實為了說得委婉,同樣的意思他琢磨了不少句,什麼“你願意将名字寫進葉家戶籍裡嗎”、“你願意當我孫子的奶奶嗎”等等等等……但是他覺得都太委婉了,不實在,所以挑了句稍微實在一點的——可惜很顯然,對于澹台薰來說這還是不夠直接。
澹台薰将信紙折了折,小心地收進了袖子裡,起身時忽然想起什麼,問:“你剛才……要與我說什麼?”
葉池悶了片刻,有些疲倦地擺手道:“下次再說罷。”
澹台薰點點頭,随後便離開了講堂。學生們大多被講師送走了,然而這群先生卻一個個賊眉鼠眼地倚在外面偷聽。
她沒有理會,在一個拐角找到了阿遙。他正背着書箱看着不遠處的池塘,似乎在思考着什麼,但神情很嚴肅。
平時的阿遙并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因為他笑了澹台家才有生氣,所以他養成了一直微笑的習慣,而現在顯然是有煩惱。
澹台薰牽着他的手往回走,慢悠悠道:“你不用自責的。”
“可這是葉大人的秘密啊。”阿遙埋着腦袋,盯着夕陽之下那斜長的倒影,苦惱道,“姐姐你真的不希望以後你的孩子姓葉嗎?”
“……”澹台薰沒有說話,始終想不明白這句話的邏輯。
首先她沒有孩子,她連嫁人的問題都沒有考慮過,更别談這個了;再退一步說,就算真的有,必然也是姓澹台。這——難道不是明擺着的問題嗎,還有問的必要嗎?
他們實在太沒有常識了。
***
拾溪書院的事果然沒有雲淡風輕地過去,因為小孩子的傳播能力是很驚人的。
他們有什麼事都喜歡回家和父母說,父母與父母之間也喜歡互相說,真正做到了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個秦州城都知道了葉池被澹台薰當衆拒絕的事。
令人驚奇的是,葉池作為當事人倒沒有什麼特别的反應,與澹台薰的相處也陡然間正常了起來;但所謂暴風雨之前的甯靜,于是人們紛紛猜測他或許是在養精蓄銳,準備真真正正讓澹台薰的“孩子”冠以葉姓。
冬天悄然來臨,氣候乍冷,意味着再過不久阿遙便要休學回家,冬季那一期又是上不成了。澹台薰今日走得早,忙完了公事之後天還沒有黑,但葉池似乎離開得比她更早。
她上街轉了一圈,路過茶樓時想進去看看葉池在不在,但隻有蘇玞一人在樓上聽書,一看見她,笑容滿面道:“澹台丫頭,快上來聽一聽。”
澹台薰不知他為何如此高興,拾了張椅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她來得晚,位置正好對着屏風,隻能聽到那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
她突然不悲不喜地問:“蘇通判認識葉池很久了麼?”
蘇玞剝着花生,漫不經心道:“是啊,好些年了吧。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那你知道他身上的傷是怎麼弄出來的麼?”
這個問題她老早就想問了,但葉池不願意說,長素也隻是猜測,唯一的線索也隻有眼前這個人了。
蘇玞将視線收了回來,看看她,想了一會兒,攤手道:“我也不清楚。我是在太學裡認識他的,不過……誰沒點過去呢是吧。”
他的話還是挺有說服力的,偏偏口氣很輕佻,有點像在開玩笑。盡管沒去過京城,但太學是什麼地方,澹台薰自然知曉,普通人是很難進去的。
若是如長素所說,葉池是來自貧民區,從進太學到位居丞相,根本上就比達官貴人家要難的不是一丁點兒。
說書人突然間一拍闆子,聲音将她的思緒拉了回來。
這故事已經在這一帶說了挺長時間了,但有各種各樣的版本。原先的一版是說一個文臣喜歡上了一個女将士,可對方死活沒察覺出來,堅持不懈之後表露心意,二人團圓美滿地在一起了。
今日這說書人講的還是同一對眷侶,連人名都沒有變,内容卻被改得面目全非,道是那文臣被意中人殘忍地拒絕,投河自盡沒死成,後來又跑去上吊,終于挽回了姑娘的心,可惜出門迎親時被馬車撞死了。
澹台薰認真聽了一會兒,覺得世間慘烈不過如此,但因故事隻聽了一半,自然沒其他人那麼融入,而她身旁的幾個多愁善感的小姑娘都拿着手帕哭了。
“葉大人真的好慘啊……”
“……?”澹台薰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了看,問蘇玞道,“她們在說什麼?”
蘇玞咳了咳道:“故事來源于生活,這文臣的原型就是葉池了。”
言下之意,那姑娘的原型是她。
澹台薰這才意識到自己被寫成了故事,但這故事的内容顯然是假的。葉池根本就沒有自盡,他怎麼會幹自盡這麼蠢的事呢?
“胡說。”
她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三步便走到屏風前面,居高臨下地看着裡面那矮胖的說書先生。
說書人幹這行沒什麼樂子,就喜歡看那些小姑娘哭,怎麼慘怎麼講,怎麼虐怎麼編,特喜歡結局時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他将故事說完了之後,突然瞧見前方一人使了個眼色,隔着屏風往外面看了一眼,而澹台薰已然走到他面前了,頓時大驚失色,所有人都噤聲了。
“澹台……大人?”說書人的小胡子翹了翹,不知她為何一臉不悅的樣子,賠笑着問,“有……有什麼事麼?”
“葉池沒有自盡也沒有被馬車撞死。”她說得很認真,在場之人皆露出詫異的表情,蘇玞則是因方才沒攔住她而扶了扶額。
說書人本以為她要來反駁什麼,這下突然笑了:“澹台大人這可就說笑了,我們都是講故事的,怎麼會扯到葉大人呢?”
的确,不單是說書的,那些寫話本子的也一樣,有些沒品德的編不出故事就拿真人往上套,被發現了還死不認賬。旁人聽得津津有味,卻從不去探究其中真假。
她面色驟冷,又重複了一遍:“葉池沒有做過這麼蠢的事,所以把你寫在話本裡的内容都删了。”
說書人愣了一下。他講了這麼多年書,第一次遇到提出這種要求的;寫話本是要印出去賣錢的,不是說删就能删的,他也無能為力。
“澹台大人不用擔心這個。葉大人是我們這兒的常客,上回他親自聽見了,還覺得很有意思呢,他說不介意……”
因故事聽到一半被打斷,周圍人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澹台薰閉了閉眼,突然擡起手在桌子上猛地拍了一下,四周頃刻安靜了下來,沒有一人敢動。
她嗓音如以往一樣輕輕的,但絲毫不容置疑。
“我說——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