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皇後那頭,隻将妹妹帶到坤甯宮細細安撫了,才送她回去。
容悅驟經變故,又被納蘭容若當衆拒婚,對姐姐更為依賴,拉着皇後的衣袖不願撒手。
皇後輕歎一聲,愛撫的為妹妹整理了香肩上的牙白色繡蟲草的圍巾,半勸半勸着:“待忙過了這陣子,我叫朝霞再去接你來,咱們姐妹好好說會子話,啊?”
容悅便點了點頭,跟在暮雲身後一步三回頭地往家走。
皇後目送妹妹的身影消失在朱色宮牆之後,便收回神思,由朝霞攙扶着回了暖閣,往大炕上坐下,吩咐道:“去開了大櫃把我年輕時候那套騎裝找出來。”
朝霞聽到這話,自然訝異,隻恭順應是,遵命而去。
打皇後甫一入宮,她便在身邊服侍,對主子愛惜什麼看重什麼,了如指掌,那衣裳雖經久不動,卻一直被牢牢鎖在櫃子底下。
她熟門熟路地翻出包裹衣裳的衣包,拿到皇後身邊打開。
皇後輕手撫着那光滑的緞面,扯住繡折枝花的領口一甩,便将衣裳搭在肩頭,這騎裝是明紫潞綢所制,即便是褶皺也光滑的如同漾起的水波。
皇後走至鏡前,攬鏡自照,緊緊搖頭,繼而又輕皺長眉,到底不再是當初那個明豔的貴族小姐。
朝霞在邊上瞧着,也不敢做聲,總覺得最近主子哀怨追思的時候多了些,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隻是不知這件衣裳什麼來曆,惹的主子翻動情腸。
皇後輕輕撫摸着衣襟上的花紋,翻出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回憶,那年春日,潭柘寺後院的桃李開的正明媚鮮豔,她騎馬去寺廟賞花,遠遠瞧見月白衣衫的少年迎着翻舞的花雨由山坡上一邊跑,一邊過來放生大喊。
他朗朗的話語被風吞沒,可她看得懂他脫唇的每一個字:東珠,我心悅你……這幾個字,終歸太過沉重……就如這身騎馬裝,緊緊地捆在她身上,教她透不過氣……
她隻覺渾身無力燥熱,緊布邁到炕邊伏在炕上,大口大口的呼吸,握着衣裳的手略微一松,那順滑的料子便滑落至地,癱做一團,如一張僵硬陰冷的面孔。
朝霞在一旁看的驚心,見暮雲送人回來,忙悄悄拉了她退出去,叮囑她去太醫院請。
朝霞再掀簾子進來時,東珠已恢複了一貫的理智,端坐在炕桌前看着攤開的書冊。
那騎馬裝被折的整齊堆放一側,圓光罩上低垂的丈餘長的明黃帷幄策映着皇後身上明黃色刺繡龍鳳的鳳袍,無限的尊榮耀目。
因無一絲風,屋内又燒着地龍,朝霞覺得背心裡全是細細密密的汗,她掂量着主子怕也覺得氣悶,便要去次間尋件舒适的姜黃雙絲雲雁绫寝衣來,才剛打開紫檀雕雲龍紋頂箱櫃,便聽得砰!的一聲,緊着有宮女大驚叫道:“娘娘!”
她心頭一陣亂跳,忙快步出去,見皇後一頭栽在地上,頓時吓得魂飛魄散,勉強安定下來,命人找太醫的找太醫,預備熱水端熱水。
皇後暈倒的消息因事出突然,便傳的飛快,慈甯宮和壽康宮都得了信兒,太皇太後忙派了蘇茉兒來,太後也派了親信的宮女司琪來探望。
太醫診脈時,皇帝正忙着在前朝研究部署收複江西之策,待得了空趕到坤甯宮,皇後已服了藥歇下,皇帝見人睡的正沉,便吩咐人不必吵醒皇後,自在暖閣中坐着看了會子書,便想起那日躺在塌上邊吃點心邊看遊記的小丫頭,半晌收回神來,見皇後依舊沉睡未醒,前朝又有奏折邸報待批,便叮囑朝霞暮雲幾句小心伺候雲雲,便起駕回乾清宮去。
自這次病,皇後的身子便每況愈下,藥一帖接一帖的吃下去,身子卻始終不見起色。孝莊太皇太後多次想來坤甯宮探望,都被蘇茉兒婉言勸住了。
皇帝自然也常常來探望,孝莊更格外施恩,許準鈕钴祿府中女眷來宮中侍疾。
“太子爺可還在屋子裡?”暮雲一面将小銀吊子裡熬得漆黑濃稠的藥汁隔着紗網細細濾在碧玉盅裡,足足逼了一大碗,放入杏子黃棉布蒲包中,一面問春早。
春早在一旁幫着接過竹筷濾網,收在一處,又張羅着把藥渣倒在托盤上,回答道:“一大早給咱們娘娘請了安,叫六姑娘帶出去頑了。”
暮雲端起蒲包出門,意味深長的說了句:“六姑娘在宮内不熟,你合該跟着才是。”
春早端着托盤跟着後面,恭順地應了聲是。
說話間二人已端了藥走至坤甯宮門前,春早端了半碗湯藥和藥渣給殿内當值的太醫驗看,暮雲自去了暖閣裡。
皇後正坐在炕幾上,穿着件家常半舊的暖黃色玄緞绲邊細棉布長襖,頭上圍着明黃毛織鸾鳳紋嵌玳瑁遮勒眉,半靠在丹霞色綢緞搭子上。
對面坐着一位年輕妃嫔,身着湖綠色莺戲菊花滿繡納錦旗袍,梳着宜春髻,斜斜簪着一串西洋翠葉的掩鬓,額外一枝蝶戀花白玉鑲紅寶石簪子,眉目間清明秀遠,唇角一如既往似笑非笑的勾起,正是儲秀宮的惠嫔娘娘。
自打主子病重,貴妃在承乾宮閉門不出,這六宮事務便交由宜嫔惠嫔榮嫔僖嫔四人協理,平日裡也會來回禀些公務。
暮雲福了福身,禀道:“回主子,該用藥了。”
皇後微微擺手道:“放在這裡罷。”
暮雲察言觀色,便知主子與惠嫔有話要說,便把藥盅放在紫檀木海棠炕幾上,退至門外。
惠嫔瞧了眼濃黑的湯藥,面露不忍道:“後宮宿務雖煩忙,娘娘總該愛惜身子才是。”
皇後面上神色淡甯,端起面前的藥盅,道:“我正進藥,不便吃茶,這是江浙新貢上的九曲紅梅,你嘗嘗。”
惠嫔便端起面前的紫砂青竹紋茶杯,品了一品,道:“難為娘娘還惦記着嫔妾愛吃這紅茶。”
皇後也叙起舊事來,道:“這茶葉雖好,隻是沒有你的妙手,那‘紅湯金圈’竟一次再未見過。”
惠嫔扁扁唇,良久輕歎道:“那會子做姑娘時,常聽外頭爺們兒說‘好漢不提當年勇’,過去了,便都過去了罷。”
皇後微微蹙眉,将一口未動的藥盅放于幾上,道:“說白了,這些年,我一直覺着愧對于你。若非為着我和冬郎,你也不至消寂這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