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流光,嫩了枝芽青了碧草。
京都郊邊不遠處的王家莊,一扇墨綠色的大門裡,一個魁健的男子正拿着一個耙子耙地。
動作不算熟練,卻是極其認真,一下一下的奮力揮着手中耙子,晶瑩的汗珠滾在臉頰處。
一側立着個老婦人,滿眼焦灼,“您擱下吧,這種活,您哪裡做的了。”
幾次想要伸手将這耙子搶出來,卻是都被那上了年紀的男子擋住。
“怎麼就做不得,你就讓我幹點活吧,不做活,我這心裡更是煎熬!”男子嘿嘿幹笑兩聲,一臉無奈的說道。
那老婦人急的轉圈,喃喃的碎碎念:“這哪裡像話,哪有讓您做事的,您這……”
眼見怎麼勸那男子都無用,老婦人急的甩了帕子,跺腳扭頭進屋。
“小姐,您就和陛下說句話吧,他堂堂天子,日日在咱們這裡做苦力,這……”老婦人簡直不知該說什麼,隻急的冒汗。
坐在迎窗炕上,被那老婦人喚作小姐的梅妃,面頰微側,看着窗外,狀似一臉平靜,心頭卻是若海浪翻滾,激蕩澎湃。
她怎麼也沒想到,有生之年,居然還能再見到這個她恨之骨髓的男人,并且,還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那一夜,春雨如注,下的氣勢磅礴。
門外響起噼啪的敲門聲。
原以為是過路的人要來避雨,卻怎麼也沒想到,嬷嬷前去開門,跟着她進來的,赫赫立在她面前的人,居然是這個已經被昭告天下駕崩了的皇帝!
進門他便喚她梅兒,滿目欣喜熱切,一如當年。
可滄海桑田,哪裡還真的就能如當年。
梅家上下數百口人命橫在那裡,她置于心頭的孩兒橫在那裡,她們之間,早就鴻溝無數,無法填平了。
震駭之餘,她嚯的扭頭,讓嬷嬷将他帶走。
恨了一輩子的人,她如何面對!
就這樣猝不及防的面對!
那時候,她險些一頭暈倒過去。
可……
可他就算昭告天下已經駕崩,他到底也是帝王,他若不走,嬷嬷哪裡敢轟他走!
她不肯多看他一眼,他便自己收拾了一側的雜貨房,住了進去。
每日翻地耙地,在院子裡忙忙乎乎,仿佛真的是個農夫一般。
一連數日,她心頭的震駭,意外,憤怒,激蕩早已經平靜下去,每日就這麼坐在窗邊,看他的背影,好像,竟也習慣了。
隻是……扪心自問,她還做不到與他說話。
可有些事橫亘在心頭,總要一問。
沉沉歎了一口氣,梅妃收了目光對嬷嬷道:“你去把他叫進來吧。”
嬷嬷聞言,眼底登時閃過驚訝之色,愣怔一瞬,拔腳就朝外走。
隔着大窗,梅妃看的清楚,嬷嬷剛剛轉達了她的話,他便嗖的轉頭朝大窗這邊看過來,滿目狂熱的欣喜,手中耙子“咣當”落地,兩隻沾滿泥土的手,在衣襟上來回搓搓,提腳進屋。
那手搓衣襟的動作,竟有幾分農人的味道。
梅妃不自覺的嘴角挂了一抹笑,轉瞬意識到自己居然在笑,梅妃面色倏忽一僵,心頭嘀咕:那可是你的仇人!
皇上一進門,不及那嬷嬷引他坐下,梅妃就涼涼道:“偌大的皇宮擱不下你,竟是尋到我這裡來。”
聲音暗啞,宛若一個年邁老婦。
嬷嬷聽梅妃這話,立刻遞了一個眼色過去,梅妃佯做不見。
皇上卻是滿面笑意,“你終于肯和我說話了。”
是我,不是朕。
梅妃橫了他一眼,“明明好端端的活着,身強力健,為何要昭告天下自己個死了,你死了,爛攤子留給煜兒?他才多大,你就讓他獨當一面去應對南安王?幸虧這是煜兒勝了,若是煜兒敗了,你心裡就過得去?還有慧妹妹,她還懷着身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這心,就踏實的住?”
連日來盤亘在心頭的話,梅妃帶着斥責的惱怒,一股氣說出。
這個她恨了數年的人,無論如何,她也拿不出好語氣來,更何可,是這件事。
嬷嬷立在一側,急的不得了。
當年一事,雖然是陛下對不住娘娘,可這到底是陛下,娘娘得顧侯爺相救,能活下一命,萬一惹怒了皇上,不說其他,連累了顧侯爺,如何是好!
嬷嬷急,皇上卻是一點怒意沒有。
待梅妃恨恨之音落下,皇上心平氣和,甚至帶着低三下四的央求,道:“梅兒,若不是已經布置得當,我如何敢死。”
“你究竟為何要死!”
皇上嘴角扯起一抹苦笑,“那日顧臻帶着炎兒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也沒死,隻是……”
皇上此言一出,梅妃驟然大驚,嚯的坐直身子,“你說什麼?你剛剛說炎兒什麼?”
皇上倒是被梅妃這突然間的震驚驚得一怔,随即失笑,“原來顧臻那小子,竟是連你也瞞了!”
凝着梅妃面上那方繡着紅梅的紗巾,皇上滿目柔情,“梅兒,這麼些年,難道你就沒有想過,顧臻既然能救的下你,難道他就不能把炎兒一同也救了?炎兒,咱們的炎兒,他好好活着呢!”
再次從皇上口中得知蕭炎還活着,梅妃隻覺渾身血液都在燃燒沸騰,立在皇上一側的嬷嬷,更是又驚又喜,跌跌撞撞直奔梅妃身前,“小姐,小姐,聽到沒有,小姐,炎哥兒還活着,活着呢!”
老淚縱橫,面容打顫。
梅妃哽咽不能語,雙手顫抖,指尖冰涼,良久,久到嬷嬷給皇上斟的那盞滾燙的茶已經涼透,梅妃才略略平息,“炎兒當真還活着?”
皇上點頭,“活着,活着呢,前一陣子,煜兒并未,還是炎兒用自己的血救了煜兒。”
梅妃心頭,熱血翻滾,不由想起當年姑蘇彥對她說的一句話。
“梅姐姐,你好生活着,興許哪一日,你就發現,自己置放在心頭的東西,還在呢,好端端的在呢!”
那時,她不知姑蘇彥所指,隻當她是安慰之語,如今想來……姑蘇彥那眼底,分明是藏着掙紮的痛楚。
想必當日,她是極其想要告訴她,炎兒尚且在人世這樁事吧。
隻要她略問一問,沒準兒,姑蘇彥就什麼都說了。
可惜……
“既然炎兒還活着,為何不讓我見她?你死,和炎兒活又有什麼關系!”震駭激蕩過後,梅妃又撿起方才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