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斯頓布奇的上城區顯得甯靜而安詳。
正是玫瑰盛開的季節,空氣中漂浮着濃郁的花香,卻也隐隐透出一絲成熟到腐爛的氣息。
阿格尼絲獨自行走在工匠們精心砌出花紋的石闆路上,知道自己并不會被任何一個來回巡邏的城市守衛為難,哪怕她用面紗遮住了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明亮的藍眼睛和描得又黑又長的眉毛。
能被安排到這裡來的守衛都不是傻瓜,單憑阿格尼絲走路時漫不經心又肆無忌憚的姿勢,他們也不會來找她的麻煩。
黑暗裡偶爾會傳來歡笑聲。此刻,這裡有比在疲憊中沉睡的下城區精彩得多的故事,隐藏在夜幕下的平靜之中,才剛剛拉開序幕。
亞倫?曼西尼家的宅邸在夜色中也十分容易辨認――院子裡那些高大而怪異的雕像,在黑暗中反而更加醒目。它們在人類模糊的視線裡變得更加巨大而猙獰,甚至蠢蠢欲動,仿佛夜之女神賜予了它們生命,讓它們自遙遠的夢境中醒來,享受片刻的自由。
不知道它們是不是會對這個索然無味的世界感到失望。
阿格尼絲并不讨厭亞倫?曼西尼這些“獨特”的收藏,那些詭異的形象和拙樸的線條裡蘊藏着古老而狂野的生命力……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的生命力。
當然,前提是,它們是真的。
亞倫的收藏品裡不乏有人投其所好特意制造的假貨,有些他能夠辨認得出,有些他不能――或裝作不能。
阿格尼絲不怎麼喜歡跟亞倫打交道。她通常都能很準确地判斷出跟她交談的人是不是在撒謊,但亞倫極其擅長把真話和假話編織在一起,而他永遠真誠的笑容讓阿格尼絲時不時就有一腳踹上去的沖動。
大門前的守衛在她走過時目不斜視。似乎她根本不存在,大概是早已得到了命令。
阿格尼絲停下來吸了一口氣,告誡自己要保持冷靜――雖然“冷靜”有時候同樣屁用也沒有。
亞倫在等着她,穿戴整齊得像是要去做客,而不是待在自己的家裡,神情也微微有幾分緊張……雖然阿格尼絲懷疑那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實性,卻也不由自主地地緊張起來。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被召集到一起。
亞倫甚至省去了他殷勤的歡迎和客氣的寒暄。隻是習慣性地微笑着躬身行禮。帶着她走向地底的密室。
密室裡已經有兩個人,寬大的鬥篷遮住了身體,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孔模糊不清。他們安靜地站在那裡。在亞倫和阿格尼絲進入時也一動不動,仿佛隻是從外面搬進來的兩具石像。位于密室中央的火盆,讓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兩個沒有生命的影子。
亞倫緊張地搓了搓手,向所有人點點頭。開始了召喚的儀式。
這樣的儀式由身為法師的阿格尼絲來舉行要輕松得多,但這裡畢竟是亞倫的地盤。她也樂得輕松,在冗長的儀式裡看着火光照亮亞倫額角的汗珠。
身着白袍的男人穿過暴漲的火焰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阿格尼絲也不自覺地繃緊了全身,将她的鬥篷裹得更緊。
深深地俯首行禮時。她小心地不讓控制不住的嘲諷在心底停留太久――他讓他們敬他猶如神祗,可有哪個神隻能這樣現身于一個沒有實權的貴族酒窖下的密室裡?
“情況有變。”穿過火焰的尊者開口道,“我們得加快行動。”
阿格尼絲把頭垂得更低――所以你也并不能控制一切。
然後她有些慌亂地感覺到尊者的目光落到了她的身上。
“有什麼關于莉迪亞?貝爾的消息?”他問。
“她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了。”回答他的是亞倫。“她手下的那些人已經七零八落……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
“而那讓她變得更加危險――她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些什麼。像她那樣的女人,可不喜歡被人利用。”
“……我會盡快找到她。”
“我有理由懷疑她讓安特?博弗德變成了她的亡靈騎士。”阿格尼絲适時地開口。“雖然不确定那純粹隻是對斯科特的挑釁和嘲弄,還是别有用意……但他大概還在洛克堡岩石之下的黑暗裡徘徊。如果能找到他,或許就能找到莉迪亞。”
一想到“那東西”很可能就在她腳下,也可能像今晚的嘉德一樣突然出現在她的房間裡,她就寒毛直豎……而且她才不會相信他時不時地跑進弗裡德裡克的房間隻是為了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他還認不認得出自己的兒子都是一個問題。
但見鬼的是,連她也弄不清安特是怎麼進去的……她需要一點幫助,還得避開她的家人和那個看似大大咧咧,卻不怎麼好糊弄的聖騎士。
“‘洛克堡的鬼魂’是嗎?”尊者冷冷地笑了笑,“那恐怕不是什麼亡靈騎士……安特用斯科特的生命和靈魂交換到的東西,可不隻是他的王冠而已。雖然在他死後才發現這一點,也算是一種諷刺。”
阿格尼絲的心向下一沉。
“别管他,混亂對我們總是有用的。”
那輕描淡寫的語氣點燃了阿格尼絲心中的怒火。
“……您保證過我的家人會是安全的!”她大膽地開口。
“他們現在難道不是安全的嗎?”男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放心……你并不是唯一在‘保護’着他們的人。”
意識到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時,阿格尼絲的心沉入冰冷的水底。
她臉色發白,卻把目光投向地面。
老實說,這并不意外……倒是心存僥幸的她顯得十分愚蠢。
“但如果你能利用他找到莉迪亞,也不妨試一試……畢竟,他們都相信你,不是嗎?”
阿格尼絲扯了扯嘴角。
“當然。”她說――就像她相信他們一樣。
安特相信她是他無腦的情人,莉迪亞相信她是個像她一樣野心勃勃又滿懷怨恨,想要擺脫自己命運的女人……後一種倒是沒錯,但在莉迪亞教會她法術之前,她就已經被另一種力量所吸引……或束縛。
“格裡瓦爾的情況如何?”尊者的視線轉向另一邊。
“長老們已經得到足夠的證據,證明佩恩?銀葉準備在森林變成金色時廢除長老會……我想他們不會再容忍下去。”
過于标準的通用語反而透露了說話人的身份――那是一個精靈。
“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他說,“我們随時等候您的命令。”
“……我還記得那片森林變成金色時的樣子。”尊者的聲音稍稍低了下去,卻顯得更加冰冷,“但火焰或許是更适合它的裝飾。”
在回答之前,精靈似乎本能地猶豫了一下。
那大概是出于天性――精靈們總是把他們當成森林的一部分……或把森林當成他們的一部分。毀滅它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他最終還是沉默地躬身。
“黑帆會在任何時候為您而揚起。”另一個隐藏在陰影中的人輕聲開口。
阿格尼絲知道黑帆是指肆掠于南方海域的海盜……但這人卻有依舊隐約可辨的北方口音。
“泰利納?博弗德知道什麼才是他應該信仰的。”亞倫謙卑地低頭。
“泰利納?博弗德是個投機取巧,搖擺不定的小人。”尊者毫不掩飾他的鄙夷,“你最好還是盯緊他。”
那不算是指責,卻還是讓亞倫惶恐不已。
阿格尼絲開始覺得悶熱又煩躁。密室不大,火盆提供的熱度在開始入夏的天氣裡簡直是種折磨……但她還是把她的鬥篷裹得緊緊的。
“斯科特?克利瑟斯怎麼辦?他總是獨自行動,我們的人很難靠近他身邊。”亞倫還在小心翼翼地問着。
“把他留給我。”尊者回答,“如果他非得自尋死路,我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埃德?辛格爾已經回到克利瑟斯堡……”
“他根本無足輕重。與其擔心他,還不如擔心失蹤的伊卡伯德?貝利亞……那個牧師知道些什麼,而你們至今卻沒有一點他的消息。”
“我們懷疑他其實就藏在柯林斯神殿……”
“單純的‘懷疑’并沒有任何意義。”
“……我們會盡快找到他。”
“下一次我可不想再聽到這句話。”
阿格尼絲扭了扭站得發酸的腳踝,十分高興地看着火焰再次轟然升騰起來。
“玫瑰凋謝時,一切會開始結束。”
離去之前,尊者留下了這一句。阿格尼絲挑了挑眉,覺得那充滿毫無意義的、誇張的戲劇性的口吻,簡直像足了自以為是的精靈們。
回洛克堡的路上,她的腳步異常沉重。她知道她會得到她想要的幫助,去找到安特……但那真的有意義嗎?他早已不是真正的敵人。
無意識地擡頭時,她看見了高聳在城市一角的三重塔。
黑色塔身似乎完全融進了夜色之中,隻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卻依舊令人恐懼。
耐瑟斯的神殿就在三重塔的另一邊。
她突然意識到她還有一個選擇……那可能導緻的結果,卻讓她不寒而栗。
但說到底,事情還能糟到哪裡去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