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放棄了反抗。
他也已經沒有什麼掙紮的餘地,結實的皮帶束縛了他的四肢,連腰部和脖子上也橫着繩索。巴澤爾沉默地站到了一邊,而奧伊蘭則拿着那根奇怪的蠟燭,圍着他一圈圈走來走去。
藍白色光芒劃出明亮的軌迹,埃德的雙眼開始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轉來轉去。那些光像是煙霧一樣漂浮在黑暗之中,又像是誰用一隻發光的畫筆在他身邊塗抹了一圈又一圈……
奧伊蘭的聲音忽遠忽近地在他耳邊飄着,聽起來讓人昏昏欲睡。
“我不得不撤掉幾個陷阱以免你受到傷害……你的天真和愚蠢還真是令人吃驚……”
“但你或許并非一無是處……至少不那麼自大而頑固……”
“你與你的神做了怎樣的交易,聖者?她的印記留在你的血液之中,還是靈魂之上?……”
“你沒有懷疑過嗎?……”
“你與亡靈又有多少區别?總有一天你會不再是你自己……那是你想要的嗎?……”
“不……”埃德茫然地開口,但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在說什麼,“别這樣……”
“我可以讓你重獲自由――埃德?辛格爾,你想要自由嗎?……”
――誰不會想要自由呢?
在埃德眼中,藍色光芒漸漸變幻出不同的形狀――那是在奔鹿部落召喚祖先的祭典上,他曾經看到過的動物們的靈魂。它們自由自在地奔跑跳躍着,無拘無束,無憂無慮,而後一隻接一隻在黑暗的底色上如最絢爛的煙火般轟然散開。化成滿天繁星。
埃德覺得自己的靈魂似乎也飄了起來,高高地飄向天空,像一片雲彩一樣懶洋洋地舒展開來……然而虛空之中,一個蒼白的骷髅沉默地凝望着他――不止一個。
埃德猛地一驚,睜大了眼睛,終于看清了對面的架子上那一排排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骷髅,它們大小不一。顔色深淺不同。雙眼之間雕刻着不同的符文,看上去幾乎像是某種藝術品……但埃德聽見了哀号,怒吼與哭泣。
那些在這裡被禁锢。被折磨,被摧毀的生命與靈魂留下的聲音突然間響起,像無數利箭一樣刺進他的腦海之中,讓他忍不住抽搐着想要抱住自己的頭。
“你能給我什麼樣的自由?”他叫出聲來。那尖利扭曲的聲音幾乎不像是他自己發出來的,“像他們一樣的‘自由’嗎?!
奧伊蘭停下了腳步。有些詫異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幾排骷髅,又回頭看了他一眼。
“……有趣。”他低聲說道,輕輕吹熄了蠟燭。
被強光刺激得太久的雙眼瞬間一片黑暗。埃德用力地眨着眼睛,好一會兒才能适應墓室裡突然黯淡下來的光線。
“我鎖住了你的力量。而你依然能掙脫我的控制……”奧伊蘭像死人一樣冰冷幹枯的手指拂過埃德的額頭,“是什麼讓你如此特别?”
埃德驚懼不定地瞪着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聖者’……當然。”老人低低的聲音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但所有的連接都應該能夠解開――隻要能找到方法。”
他的指尖似乎無意識地在埃德的額頭上劃來劃去,讓埃德毛骨悚然。拼命地想要扭頭躲開。
“……你在害怕。”奧伊蘭收回了手,“我以為神的仆人不會懼怕死亡……看來你對你的女神有點缺乏信心。”
埃德無法否認這一點。
“你難道不是一樣嗎?!”他惱怒地反駁,“如果不是怕死,你怎麼會變成一個隻能像鬼魂一樣縮在黑暗中的死靈法師?”
“……别拿我和那些可笑的家夥相提并論。”奧伊蘭微微皺眉,“我并不懼怕死亡,那不過是一種結束和另一種開始,我隻是想知道這一切如何發生――但我能跟你說什麼呢?‘聖者’,你隻會跪在塵土之中仰望神的榮光,用‘神的意志’來解釋一切奇迹,用絕對的服從換得一個虛僞的承諾,讓自己逃脫對死亡與未知的恐懼……你甚至不會自己思考。”
他的輕蔑刺痛了埃德。他的确從來沒有想過那麼多,但他也不是一個盲目的信徒,更從不曾認為神的意志就是一切。與神所創造的奇迹相比他更傾心于人類自己所能創造的奇迹――那些短暫的、終将結束的生命被演繹得如此多姿多彩,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奇迹。
而眼前驕傲的老人無視着一切……用他自以為是的追求,随意抹殺着其他人的努力。
“生與死……想要了解甚至掌握其中的秘密,真的是那麼不可饒恕的罪過嗎?”老人平靜地問他,“為什麼神讓一個人死而複生,人們稱之為‘奇迹’,人類試圖自己做到這一點,就要被稱為‘罪惡’和‘亵渎’?”
“……我不知道。”埃德回答,“我隻知道,無論你覺得自己的目的有多麼崇高和偉大,這樣的方式……”
他望向那一排排骷髅,手臂不自覺地繃緊:“這絕對是錯的!”
“是的,我殺了他們。”奧伊蘭回頭看了一樣,輕描淡寫地說,“但他們的生命原本就沒有什麼意義,我至少讓他們有了那麼一點用處。”
“……難道他們該因此而感謝你嗎?!”埃德怒吼出聲,“你又憑什麼去判斷别人的生命有沒有意義?!”
他從不曾感覺到這樣的憤怒――猛烈而徒勞,清楚地知道對方對他憤怒的理由根本毫不在意。
“……我想我們沒什麼可說的了。”老人譏諷地一笑,“聖者大人。”
“的确如此。”埃德冷冷地回答。
他咬緊了牙,沉默地等待着任何可能降臨的厄運,等待着痛苦與折磨……但奧伊蘭隻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沒對他做任何事便轉身離去。
“巴澤爾。”他叫道,“過來……我們還有事要做。”
野蠻人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墓室裡安靜下來。埃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終于感覺到背心一片冰涼――他不知不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而後他意識到他被獨自丢在了一個黑暗的、不知曾有多少人哀嚎着死去的墓室裡,像一隻待宰的羔羊一樣捆得結結實實,動彈不得……被憤怒蒸發掉的恐懼又回來了,埃德無聲地咒罵着自己的軟弱,竭力想要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事情上。
左臂被什麼東西割得生疼……那是被他偷偷綁在手臂内側的碎陶片,幸運地在剛才的扭打中保存了下來。
埃德對自己皺起一張苦臉。
對現在的他而言,那一點尖銳卻脆弱,似乎戳進了他的皮肉裡的小東西,又能有什麼用處呢?他甚至都沒辦法用手抓住它……
――也不是完全沒辦法。
埃德側耳傾聽着,外面的墓室沒有一點聲音,他不知道奧伊蘭和巴澤爾是不是就在外面……但他也沒有别的選擇了。
手臂能夠活動幅度極其有限。竭盡全力地扭來扭去,讓陶片從漸漸松脫的布條裡掉出來時他已經滿頭大汗,累得幾乎感覺不到手臂被割傷的疼痛,而後又花了更長的時間,手腕扭得快要脫臼,開始痙攣的手指才夾住了那一點碎片。
陶片堪堪能劃到他手腕上的皮帶,但很難使力。以一種别扭的姿勢不斷移動的手腕和手指漸漸痛得難以忍受,像是有一塊快尖銳的碎石卡在了關節裡,随着每一次動作磨砺着骨肉。
他抽着鼻子咬牙忍了下來。皮帶斷開時他甚至都沒有發現,直到手腕被狠狠地割到,疼痛讓他本能地擡起手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重獲自由。
一瞬間他幾乎喜極而泣。
這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勝利……但卻是他第一次在沒有任何人、任何力量的幫助下,獨自獲得的勝利。
接下來的事情就要簡單得多,但完全掙脫束縛的時候他也已經筋疲力盡。
他小心地從石台上溜了下來,撿起了丢在一邊的短刀。被扔在地上的火把還在頑強地燃燒着,隻是光芒越來越弱。從這裡看過去,外面的墓室一片漆黑,寂無人聲,奧伊蘭和巴澤爾都不知去了哪裡。
意料之外的機會讓埃德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借着昏暗的光線環顧着大了一圈,但依然是圓形的墓室,目光掃過一排排木架和木架上排列整齊的各種東西――骷髅,各種各樣的瓶子和礦石,說不出名字的植物……但是,當然,奧伊蘭不會把那面珍貴的鏡子大大方方地擺在外面。
迅速把所有能翻的地方翻過一遍之後,埃德在一個大概能隔絕魔法的、刻着符文的盒子裡找到了他的短劍和兇針。
現在他随時可以召喚他力量強大的朋友,但他隻是把兇針小心地藏好,短劍插在了靴子裡。
埃德?辛格爾,看看你自己能走多遠――精靈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
幾個月前諾威在銀牙礦坑裡這麼告訴埃德的時候,其實知道他并非獨自一人,但現在……埃德覺得,他至少該試一試。最糟的結果……也不過是重新回到那張石台上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