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夢的時候嗎?”冰龍問。
埃德知道,這并不是嘲諷。
“夢”于他而言,已經是另一種交流與感知的方式。盡管他無比懷念能夠黑甜無夢一覺睡到天明的從前,他也已經從學會了從夢中汲取一切他能夠獲得的東西。
但那不是夢。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他飛快地舔舔嘴唇,“肖恩在斯塔内斯特爾湖底,挖出了一個蛋……”
一個已經更像是石頭的龍蛋,灰白的表面上有着水流般的波紋。碰觸它時他在幻覺之中看到了一條龍,大得不可思議,懶洋洋地躺在被夏日的陽光曬得發熱的維因茲河河底。水草、枯葉與泥沙覆蓋在它的身上,他甚至都沒有看清它的模樣,但那種難以形容的熟悉感,與他現在面對眼前如山般的骨骸時一模一樣。
可他為什麼會覺得熟悉?
疑惑之中,某種情緒仿佛要噴湧而出,某個答案在漫長時光的迷霧之後若隐若現,他卻驚惶地想要置之不理。
“埃德?”冰龍的爪子戳了戳他的肩頭:“你在發抖。”
埃德搖頭。他得把那個瘋狂的念頭壓下去……或者,在理清之前,他不能說出來。誰都會覺得那荒謬得難以置信,就算是伊斯也絕對不會接受。
“我不知道……”他說,“我記不清了。”
他不确認冰龍是不是聽出了什麼。他總是很難騙過它……他好像就沒有騙過它。
冰龍沉默片刻,并沒有追問。
“這條龍,”它說,“不是我知道的任何一種龍。”
埃德驚訝地擡頭。
站在骨山前根本不可能看清那條龍的全貌,但冰龍記得它在半空中盤旋時看到的每一個細節。
“它的角像冰龍……但我們的角沒有那樣的弧度,它的身上也沒有棘刺。”冰龍平靜的語氣裡藏着一絲難以分辨,卻令人不安的東西,“它的尾尖像三叉戟一樣分叉,沒有任何一種龍有這樣的尾巴……”
“你們一直都是這樣……從來沒有絲毫改變嗎?”埃德輕聲問。
“至少在我們的記憶能夠傳承之時就已經是這樣。”冰龍的回答裡帶着難言的苦澀,“更早的……我也不知道。”
生命短暫的人類對于紀錄下自己留存的一切痕迹都有着近乎瘋狂的熱情,擁有數千年壽命的巨龍卻對此毫無興趣。也許總有一天,連它們曾經的存在都會被完全抹去,變成傳說……變成純粹的幻想。
“也許你們遠古時就是這樣也說不定。”埃德向前幾步,靠得更近一點,“瞧,它也在……”
“發光”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那瑩白的光驟然散開,變成一片光幕。
埃德呼吸一窒,掉頭往後跑,沒跑兩步,腳步一頓,又急轉向另一個方向。
“躲開躲開!”他大叫,“那是……”
那是光之鐮。
他見識過這些細小得幾乎看不清的飛蟲的力量,它們鋒利如刃的雙翼無堅不摧,能輕易劃開血肉,也能吞食魔法。盡管它們不曾傷害過他……甚至救了他,它們的威力卻讓他至今心有餘悸。
如果它們會像無聲之塔裡那些光之鐮一樣追着他飛過來,也許就不會去傷害伊斯……不,他可以控制它們的!他是怎麼控制的來着……
冰龍揚起雙翼,警惕地向後縮。飛起的光霧如輕紗般飛舞,像被風柔柔地吹拂到它眼前,但尚未觸及它的身體就又緩緩地退了回去,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如波浪般起伏不定。
“……埃德!”它叫道。
它覺得這東西并無意傷害它。
但那個傻瓜已經從靴子裡抽出短劍,割開了自己的手臂。
血的味道在無風的空氣裡分外濃郁,但那群光之鐮并沒有像埃德記憶中那樣欣喜若狂地沖着他撲過來,像一群聞到花香的蜜蜂。
它們懶懶地飛在半空,忽前忽後,忽上忽下,仿佛在跳着某種奇異的舞蹈。如果那是想告訴他們什麼……他們誰也沒看懂。
埃德瞪着它們看了好一會兒,确定沒有危險,才小心翼翼地挪回冰龍身邊。
“你知道這是什麼吧?”他用極小的聲音問,像是唯恐驚動了那些飛蟲。
“光之鐮。”冰龍從眼角往下瞥他一眼,“也叫星之砂。傳說是星光凝成的碎片,事實上……”
埃德滿懷期待地擡頭。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冰龍幹巴巴地說,“有種說法是,那是從神明的屍體裡鑽出的東西,大概類似人類的屍體裡鑽出的蒼蠅……”
埃德的臉白了。
但冰龍并無意體貼他脆弱的神經。它緊緊地盯着那片飛舞的光幕,也盯着光幕之後,岩石之間,那潔白無瑕的骨骸。
那質地看起來已經完全不像骨骼,甚至也不怎麼像石頭,倒更接近金屬,隻是不那麼光滑和明亮,像流淌在地底的秘銀礦,又比秘銀多幾分溫潤。
它不由自主地向前。如果能摸一摸……
埃德用力拉住了它的翅膀。
幾乎同時,光霧纏繞着聚成水一般的流光,卷向半空。
半空裡黑影一閃,埃德隻恍惚看見一個像是長着翅膀的怪物,冰龍卻突然爆發出一聲怒吼。
它一躍而起,用力拍打着翅膀,在極短的時間裡沖上天空。埃德被它雙翼揚起的風掀開,連連後退,用永恒之杖撐住了身體才沒有摔倒在地。
他擡頭往上看,那黑影已經在光之鐮迅捷之極的絞殺之下變成一蓬血霧,緩緩落了下來。
濃重的腥臭裡,夾雜着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氣息。
沒能趕上的冰龍悻悻地落地,噴着鼻息,惱怒地發出又一聲咆哮。
“是……惡魔?”埃德呆呆地問。
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居然會有惡魔……難道世界盡頭的深淵之下真的就是地獄,而這裡隻是地獄不為人知的一部分?尼亞說過,地獄會變幻出許多不同的面貌……
“原本還想弄個活口!”冰龍憤憤拿爪子撓着地面,“這些沒腦子的臭蟲!”
然後它鄙視地斜了他一眼。
“别傻了,”它說,“這裡不可能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