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克.特瑞西離開的那一天,斯頓布奇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時間才剛剛進入八月,雨裡卻透着絲絲的寒意,仿佛本該耐心等待的秋天,弄錯了該降臨的時間。
年輕的牧師十分健康,精神也很好,隻是仍然找不回那一段丢失的記憶。埃德擔心他會對此耿耿于懷,卻也無法阻止他自己去尋找答案,隻能小心地提醒他可能會有的危險。
約克向他點頭,他的微笑似乎比一年之前要沉穩許多,那讓埃德微微放心了一點。
細雨未停的傍晚,芬維敲響了院門。埃德覺得對習慣來去無蹤的影舞者來說,這已經是不小的改變――他願意告訴他們,他回來了……他在這裡。
影舞者帶回了一封銀葉王親手書寫的信,信中充滿感激,原因卻語焉不詳。埃德把那封短短的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倒不是疑心其中藏了什麼不便明說的秘密,而是單純地覺得……銀葉王的字,寫得真的很好看呢。
在他一臉恍笑地欣賞到第四或第五遍的時候,伊斯不耐煩地一把搶過了那精美的信箋,一目十行匆匆掠過。
“他謝你什麼?”他問。
埃德的眼珠才咕噜轉了半圈,冰龍的視線便冷冷地斜了過來。
“……我把那顆寶石還給他了。”埃德老老實實地回答。
“……哪顆?”
“會說話的那顆。”
“那原本是他的嗎?”
“呃……”埃德撓了撓頭,“被關在裡面的那一位,我猜……大概跟銀葉王有點關系。”
伊斯嘩嘩地晃着信紙:“現在你可以确定了――那到底是誰?”
“……銀葉王的……某個祖先吧,我猜。”埃德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
伊斯挑了挑眉毛,倒沒有流露出多少驚訝。他在意的是另一個問題。
“你倒是大方。”他說,“留着它不會更有用嗎?裡面那家夥多少會知道些什麼。”
“……如果真能從他那裡挖出什麼有用的東西,我想莉迪亞不會把它留給我們的。”
伊斯沉默了一會兒――這一點,他無法否認。
于是他不高興地把信紙扔回給埃德,轉身就走了。
但是埃德知道,當他從時不時的昏睡中醒來,伊斯或娜裡亞,總有一個會在他視線之内――或者,他會在他們的視線之内
如果沒有他們,他大概已經迷失在夢裡。
他昏睡過去的次數簡直像伊斯還不知道自己是條龍的時候一樣多――坐在椅子上喝個茶他都能眼前一黑栽進杯子裡。
娜裡亞并沒有多問……她在等待,而埃德感激她的信任與耐心。
他會告訴她的――等他理清這一切之後。
他隻是有些擔心,在他做好準備之前,會不由自主地在昏睡中說出什麼不該說的……比如,被鎖在寶石裡的那位“陛下”,不隻是銀葉王的“某個祖先”……那是銀葉王的父親。
他已經确鑿無疑地知道這些……他已經知道得太多。有用或無用的消息泡沫般從他的腦子裡滿得溢出來,充塞在他周圍,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所有這些,隻存在于幾個簡單的符号之中。
那片碎骨上的符号,刻在石闆上的符号,耐瑟斯的标志……一個符号其實隻是一個名字……卻又不隻是名字。
那包含了一個名字所代表的一切。
當他閉上雙眼……有時他甚至是醒着的,他能看見無數畫面,聽見無數聲音,如潮水般咆哮而至。而他身不由己地輾轉于每一個漫長或短暫的生命,身臨其境般感知到他們的每一點憤怒和希望,和他們被遺忘的每一分悲喜。
如果這就是身為神明所能夠感知的……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實在要幸福得多。
埃德很快就意識到,如果任憑自己的意識被這樣的洪流所撕扯和吞噬,遲早有一天他會變成另一個埃莉娜,再也找不回自己。他拼盡全力地抽身而出,仿佛溺水的人竭力浮出水面,努力無視那些洶湧的暗流般強烈卻無用的情緒,抛開所有精彩卻瑣碎的細節……直到某一刻,耳邊的喧嚣驟然退去,一片甯靜之中,他獨自站在時光之河的岸邊,擡頭尋找一切的源頭。
或許,是從不知多少萬年前那條試圖成為神靈卻在失敗之後灰飛煙滅的炎龍開始――它唯一留下的是那片小小的碎骨,而它所有的努力也隻是在上面留下了自己名字……那以神的語言烙下的真名,更像是一個冰冷的嘲笑。
那個名字在不知多少萬年後被一個得到那片碎骨的精靈記錄下來,然而他并不了解其中的含義,他的兒子,安克蘭,在用一次次的試驗得到一個個不同的符号之後,或許也隻是略知端倪……否則他不會将那些符号,以一種雜亂無章的形式,留在幾塊小小的石闆之上。
又或許,他其實知道那是什麼。他隻是……無法理解,更無法使用,那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種族的語言。
如今,骨片上那個最初的名字被刻在斯頓布奇城西,三重塔的陰影之下那座宏偉的神殿裡,刻在每一個信徒的心上――形如沙漏,無始無終。
耐瑟斯。當熾翼選擇了和它一樣野心勃勃的遠古祖先被徹底抹去的名字作為神之名的時候,它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如果是從前,埃德會理所當然地以為那是為了紀念祖先雖敗猶榮的驕傲;而如今,他更懷疑那是為了在隐藏自己真名的同時,仍能從人們的信仰之中獲得力量。
巨龍的靈魂本是一體――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失敗之後。
伊斯講述過的故事,又一次奇妙地與現實相連。
将醒未醒時,埃德隐約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微微的寒意沁入血液,某一個瞬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彷徨,仿佛獨自一人站在天地之間,在一片模糊了一切、永遠不會停息的細雨之中,孤身面對過去和未來,無盡的時光。
醒來時他冷得發抖,盡管有人體貼地給他蓋上了毯子。
靠在窗邊的伊斯回頭看了他一眼,而他在還沒有看清朋友的神情時就習慣性地回以一個“我很好”的微笑。
可他并不好。
他了解了過去……卻未必能掌握未來。
而細雨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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