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很簡單的遊戲,事實上,幾乎算是另一種形式的“聊天”。他們用最簡單的方式擲骰子,點數小的那一個要按照對方的要求講一個故事。自己的,看來的,或是聽來的,都沒什麼關系,隻是不能胡亂編造。
足夠的聰明的人或許真能從這樣的故事裡得到些什麼,可安克蘭也不傻――他甚至是赢得更多的那一個。
而埃德随口說出的要求,根本分辨不出什麼确切的目的。
“不過,”女法師的嘴角翹起來,“我倒是有點驚訝……你居然會講故事,還講得挺不錯。”
精靈垂着眼,聽而不聞。他是不愛說話,并不是不會說話,必要的時候,他也能輕易煽動人心,隻是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必要”。
當最後一線陽光從他的眼中消失,他的心仿佛也變回黑暗無波的海面,所有的情緒都沉下去,隐沒成模糊難辨的黑影。
他沒有回答女法師的問題,對其答案到底是什麼,其實也毫無興趣。事實上,那個年輕人根本沒必要這樣絞盡腦汁,旁敲側擊。如果他能大膽地問出口,許多問題他并不介意讓他知道――但他不敢,或者,他甚至并不知道到底該問些什麼。他能感覺到埃德小心翼翼的試探,與其說是想從他這裡挖出什麼秘密,不如說是為了表明某種态度。為此他甚至不再義憤填膺地要求他把這個軀殼還給他的朋友,仿佛默認了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仿佛已經無奈地接受了讓他所聲稱的那個“完全獨立的靈魂”栖身于一隻小小的貓鼬體内,漸漸消失,并把那當成不得已的犧牲。
那讓他堅持的“朋友”這個稱呼,變得何其諷刺。
然而唯獨在今天,微弱的同情讓他的嘲諷沒有變成出口的利刃。這個努力掙紮着想要走出一個更好的結果的棋子,唯一的錯誤,不過是毫無選擇地成為了被選擇的那一個。
那與他,多少有點相似之處。
“說起來,”女法師開口,在他沒有回應的時候一如故我地開始自言自語:“那枚銀币……我也有一個呢。”
她所擁有的那一枚甚至更加完美,有更清晰的圖案,被擦得幹幹淨淨,泛出歲月蒙上的暗沉下原本的銀白。
那是尼亞送給她的。
當他們第一次進入悲泣森林地底的那個密室,她固然比所有的夥伴都興奮,卻也很清楚其中的危險。即使沒有凱勒布瑞恩的警告,她也沒敢帶走什麼,唯有膽大包天的小盜賊摸走了他發現的那幾枚銀币,在他們離開密室的當天晚上就偷偷塞給了她一枚。
背着燃燒的篝火,他的眼睛裡都亮晶晶的,像落着星光,透着微微的,帶點羞怯的暖。
他總是能看出她藏在漫不經心的面具下的,真正的興趣所在,而且從不在乎那興趣是“黑暗”還是“光明”。
那時她以為他是真心愛着她。無論她是否接受,由此而生的驕傲在他把匕首紮進她的小腹時變成了更為強烈的仇恨……然而當她能夠确定他已經受盡折磨,變成個半人半魔的怪物,反而漸漸心平氣和。
他受到了懲罰,她便也滿足了――她并不是那種報仇都非得自己動手的,無聊的女人。
“‘終獲自由’。”時隔多年,她第一次将銀币上銘刻的文字念出聲來,深切地感覺到某些東西已離她而去……那些對舊日時光的懷念并不是真正的懷念,隻不過是因為還沒有找到能夠替代的,能夠真正讓她滿足的東西。
“我得承認,”她說,“那時候,這句話比刻在祭壇上的符文更讓我念念不忘……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你到底是個怎樣的精靈,想象你是否在數千年前就已感受到我想要掙脫的束縛。所謂的神明,所謂的規則,所謂的平衡,所謂的善惡……我受夠了被那樣一重重劃下的線拘束在方寸之地,不得呼吸。”
她分明可以觸及更浩瀚無邊的宇宙,卻被一聲聲的“你不能”壓得動彈不得,戾氣橫生。
所以她召喚了惡魔……她的确為她所有親人的逝去而傷心,卻也從不曾後悔。
她總得踏出那一步,才能走到現在這樣的無拘無束――才能走到最終的随心所欲。當然,如果不用付出代價就更好了。
安克蘭終于看了她一眼。
“你所想要的自由,”他說,“并不是我想要的。”
莉迪亞不以為意地輕笑:“是嗎……那你想要的是什麼呢?”
她依然沒有得到回答。
夜色之中,她看着精靈的背影消失在重重的樹影後,唇邊淡淡的笑意一點點冷下去。
她所知道的已經夠多――她早就該離開,而不是無所事事地待在這裡。她也有自己的任務……卻始終有種深深的不安。
她攤開右手。手心裡那顆寶石早已消失,留下血紅色的輪廓,像一隻豎着的眼,又像一團小小的火焰,線條柔和,顔色卻淩厲。這已是她如今唯一的枷鎖,卻也是她向上攀爬的階梯。
“……曼妮莎。”她輕聲呼喚。
這當然瞞不過安克蘭……但她也沒打算瞞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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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走在月下無人的廣闊平原上,滿地秋草仿佛凝了一層白霜。自北而來的風吹透了他的背心,将徹骨的寒意吹進他骨縫裡,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無論他表現得多麼冷靜,他的神經緊繃得快要斷掉,到現在都沒辦法放松下來。那枚骰子被他緊握在手心,壓得幾乎要嵌進血肉。
他不知道安克蘭有沒有發現他小小的花招……發現他隐秘的企圖。他現在甚至都不敢細想,仿佛隻是“想一想”都會讓那個精靈察覺更多。
當他終于冷靜下來,他停下腳步,将骰子塞回腰包,回頭問道:“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麼時候?”
不遠處,過膝的草叢裡緩緩升起一個影子,在夜色中微微抖動着,恍惚如鬼影。
“……也别吓我。”埃德說,“我膽子很小的。”
那黑影發出一聲輕笑,連聲音都飄飄忽忽:“……我原本也這麼以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