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一邊在火堆上翻烤着他好不容易抓來的兔子,一邊時不時地擡眼偷看閉着雙眼盤腿坐在對面的老人。
他原本已經打算用法術給自己弄點吃的,但用那個來招待不信神的野蠻人朋友,就未免太過失禮。雖然眼前這隻兔子也是他在狼狽地撲騰了好一會兒之後,氣急敗壞地使用了動物定身術才抓住的……一直笑眯眯地在一邊旁觀的老薩滿似乎并不介意。
此刻埃德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斯奧即将死去。
他能夠感覺到死亡的氣息,從老人的每個毛孔裡散發出來,彌漫在空氣之中。
那是蒼老和衰竭的味道。像經曆千百年的時光之後枯死的老樹,或被遺忘的圖書館裡幹燥發黃的羊皮紙,微微有些嗆人,卻并不難聞。
身為一個溝通生者與死者的薩滿,他相信斯奧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熄滅。但老人神情坦然,仿佛等待他的不過是一次長眠。
那反而讓埃德更加緊張,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抓耳撓腮,一時蹲一時坐,不停地動來動去,在斯奧突然睜開眼睛的時候甚至吓得差點跳了起來。
老人笑了笑,指了指他的兔子。
埃德茫然地看着那一縷袅袅升起的青煙,這才發現他又一次把半邊兔子烤成了焦炭。
他舉起那一坨黑乎乎的東西,神情沮喪地瞪了半天,默默地把能吃的部分撕下來,遞給了無聲地咧開嘴,似乎因為他的笨拙而笑得十分開心的老人。
斯奧沒有推讓,很自然地接過兔肉塞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繼續笑眯眯地看着埃德。
那種像是慈祥的長者看着笨手笨腳的小男孩……或者看着某種傻乎乎的小動物般的眼神讓埃德渾身不自在,心中卻又有一絲莫名的暖意。
也許他隻是太過寂寞,寂寞到隻要有一個人在他身邊,即使彼此不發一聲,也能讓他感覺到溫暖與平靜。
老人咀嚼得很慢,大概是因為他已經沒剩幾顆牙齒。埃德确信他烤出來的東西也不可能好吃……但斯奧不緊不慢地花了很長的時間來享受他的食物,吃得幹幹淨淨。
那給了埃德一種奇怪的滿足感。讓他多少有點明白。為什麼每一次娜裡亞辛辛苦苦做好吃的,看着他們狼吞虎咽時,總是笑得格外溫柔。
在他開始不自覺地露出恍惚的傻笑時。斯奧拍拍肚子,站了起來,向他點了點頭……然後就從從容容地轉身走掉了。
埃德愣了好一會兒才跳起來,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野蠻人的習俗――兩個人在茫茫雪原上相遇。坐下來烤隻兔子吃掉,然後就可以各奔東西……他們連話都沒說上幾句!
不。從頭到尾都隻是他在說話。他問斯奧從哪兒來?要去哪兒?怎麼會到這兒來?是看見了伊斯嗎?奔鹿部落的人還好嗎?……老人卻隻是微笑,點頭,做着他看不懂的手勢――但埃德知道,他是聽得懂通用語的!
即使愉快地接受了那半隻烤兔子。老人似乎依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隻是悠然地沖他笑笑,信步向前走去。
埃德漸漸安靜下來。卻還是厚着臉皮緊跟在斯奧身後。看不見太陽的時候他通常很難分辨方向,但大體上他還是一直向東走的――這裡絕對已經不是奔鹿部落的領地。
他很好奇老人獨自一人想去哪裡。也微微有些擔心。野蠻人的薩滿很少離開自己的部落,何況是一個即将死去的老人。這片冰原上或許還有亡靈在遊蕩,他至少可以陪伴斯奧去他想去的地方……而且,斯奧并沒有拒絕他的跟随。
冰原這麼大,他們卻能如此相遇,埃德覺得,那不可能隻是碰巧而已。
他們一前一後默默地走着,微薄的陽光将他們的影子淡淡地印在雪上。偶爾埃德會擡頭看看天空,但灰白的雲層中并沒有巨龍的影子滑過。
他不知道他們是在朝那個方向走。老人的腳步沒有一點遲疑,仿佛遠方有什麼在呼喚着他。走累了的時候他會随意往地上一坐,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像是閉上眼睛就能睡着,毫不理會在他身邊發呆或忙忙碌碌的埃德……但睜開眼睛時,他也從不拒絕埃德殷勤地送上的水和食物,仿佛那是理所應當。
他依舊什麼也不說,但埃德漸漸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有時他會呆呆地坐在一邊,看着老人臉上平靜的神情,忍不住心生羨慕――必定是走過了豐盛且毫無悔恨的人生,才能如此從容地獨自面對死亡。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能夠做到……他短暫的生命裡已經充滿數不清的錯誤。
三天之後,天空放晴。湛藍天空下,不遠處高聳的白色雪山亮得刺眼。埃德終于意識到他們的目的地――斯奧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巨人之脊。
他甚至依稀認出了山峰的形狀,這裡離之前他和伊斯幫助野蠻人們逃離的那個洞穴并不遠。
難道死靈法師們又卷土重來了嗎?
埃德忐忑地想着,緊緊跟上了斯奧的腳步。
他們爬上了山坡,甚至經過了近一年前伊斯帶着他降落的地方,攀向更高處。在冰原上待了幾個月,多少練出些肌肉來的埃德依然跟不上老野蠻人緩慢但穩健的腳步。在他開始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斯奧在一個隐蔽在一塊岩石後的洞穴前停了下來。
雪堆積在洞口,蓋住了大半,露出的部分像一隻幽黑的眼睛。埃德提高了警惕,肌肉在不安中緊繃,虛握的右手中似乎還能感覺到永恒之杖冰冷光滑的表面……但它不在那裡。
它不那裡――它已經不屬于他。
埃德有一瞬間心慌得渾身冰涼,冷汗滾滾而落,風一吹冷得刺骨……卻突然想起,曾經,就在下面幽深的洞穴裡,在死靈法師和亡靈的包圍之中,不會使用任何法術的他,或許有些不自量力,卻也并不是一無是處。
即便失去……或放棄了神賜的力量,他也還擁有他自己的力量,或許弱小得不值一提,卻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
他冷靜下來,轉頭看向老人時立刻明白,斯奧來這裡的原因恐怕與他的猜測大相徑庭。
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深切的懷念――那絕對不是即将面對危險的敵人時的表情,倒像是站在許久未回的家門……或戀人的門前。
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才扒開積雪。洞穴的入口處對野蠻人來說極其低矮,斯奧隻能躬身才能通過。洞内的空氣冰冷幹燥,寂靜無聲,但顯然有人居住過――架在洞穴中間的火爐,鞣制獸皮用的撐架,角落幾件粗陋的陶罐……
微弱的光線模糊了歲月留下的痕迹,它們靜靜地待在那裡,仿佛主人很快就會回來,也讓埃德突然生出幾分無意間闖入陌生人家中的尴尬與慌亂。
這裡有屬于野蠻人的質樸粗犷的氣息,也有屬于人類的井井有條,但無論如何,這不像是死靈法師藏身的地方。
斯奧站在那裡,目光緩緩掃過不大的洞穴裡每一樣東西,然後走到火爐對面,也不管地上那張難以分辨出原本的顔色,腐爛破敗,疑似獸皮的東西有多髒,就那麼泰然地坐了下去,向傻站在原地的埃德揚起臉,說出這一路來的第一句話。
他使用的依然是野蠻人的語言,但那句話極其簡單,簡單得連埃德都能聽懂……卻懷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錯了什麼。
――“歡迎來到我家,來自遠方的客人。”
埃德在驚愕中靜默了好一會兒。
等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的時候,老薩滿已經閉上了雙眼。
埃德屏聲靜氣地站了半天,老人都沒有半點動靜。他忍不住蹑手蹑腳,戰戰兢兢地挪過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确定他還活着,才稍稍放下心來。
“來自遠方的客人”呆站着,環顧周圍,默默地撸起袖子,開始簡單地打掃。然後默默地生火,融雪燒水,還幸運地抓了兩隻像兔子又像老鼠,毛茸茸可愛得泰絲看一眼就會尖叫着取個名字帶回家的小動物,滿心愧疚地剖洗幹淨,扔進了鍋裡。
等到斯奧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下來。
溫暖的火光跳躍在洞穴裡。埃德守着爐火上咕噜噜冒出熱氣的陶罐,撐着下巴睜大雙眼,目光炯炯地看着老薩滿。
老人微微仰頭,嗅了嗅彌漫在洞穴裡的香氣,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埃德殷勤地遞上一碗肉湯,眼中滿是期待――倒不是期待老人會對他乏善可陳的廚藝能有什麼贊賞之詞,他隻是覺得,他多少可以要求一個故事。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過直白,而且饑.渴得無法拒絕,或許是老人終究也需要一個傾訴的機會。在慢條斯理地享受了一碗淡而無味的肉湯之後,斯奧抓了抓他稀疏的胡子,對埃德微微一笑。
“你的朋友,那條龍,”他說,“他長得很像我妻子。”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