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辛格爾興高采烈地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分手時候諾威欲言又止地讓他“路上小心”,埃德隐約覺得那并不是一句單純的祝福,但也并沒有放在心上。何況一路上也沒有發生任何意外。
隻不過,瓦拉一回家就開始生病。她的身體并不是很好,長途的旅行消耗了太多的體力,一點點帶着秋意的涼風就能讓她倒下。裡弗去了尼奧,比斯頓布奇更遙遠的海邊的城市。埃德發現他必須在照顧母親的同時開始學着打理城堡裡大大小小的事。娜裡亞偶爾會來看他,給瓦拉做些可口的小點心,但伊斯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你知道,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突然睡着,最近比以前更嚴重些,他不想吓到你。”娜裡亞告訴他。
等母親的病痊愈,裡弗從南方回到城堡,埃德才終于可以無事一身輕地去找伊斯玩。他還得告訴伊斯他交了個新朋友,一個精靈!還有那枚銀币,也許他可以幫諾威問問伊斯他到底是從弄來的那個……
德利安家的門開着,但是沒有一個人在。
那也不是很奇怪,娜裡亞常常會去村子裡的酒館幫忙,艾倫不在家的時,她會順便把伊斯也帶上。村子裡的人出門經常都不會關門。
他掉頭去酒館,卻在路上發現艾克伍德森林裡冒出滾滾的黑煙,有人邊跑邊喊:“着火了!森林燒起來了!”
那是秋天,幹燥的森林很容易就燃起大火,有經驗的村民們開始自發地組織起來去救火,埃德不由自主地跟着人們一起跑。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娜裡亞,她正挽起頭發,似乎也準備去幫忙,但伊斯并不在她身邊。
“伊斯在哪兒?”他問她。
“他在家啊。”娜裡亞回答,“哦,你最好去告訴他,叫他别過來,要是他燒焦了頭發,艾倫可不會高興的。”
埃德開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毫無來由的恐慌和不安,像是冰涼的水,一點點地漫上來。
他跟着人們跑進了森林,但他并不知道該怎麼救火,他在黑煙中嗆咳着,發現自己事實上隻會妨礙到其他人後,死心地遠遠逃到了一邊。
森林裡沒有着火的地方顯得格外的安靜,動物們大概都像他一樣,早已遠遠逃開。在他為自己的無能而沮喪時,突然聽見身後有????的聲響。
回過頭,他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伊斯!”他欣喜地大叫起來。
但他的朋友似乎完全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伊斯身上挂着被火燒得破破爛爛的衣服,裸露的身體卻泛出奇怪的、像是在閃光的銀白色。他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個方向,腳步迅速卻又有一種奇怪的沉重感。
埃德叫着朋友的名字追上去,擔心他是被燒傷又被煙給熏暈了。但當他一把抓住伊斯的手臂,觸手處卻不是柔軟的肌膚,而是金屬般冰冷、光滑而堅硬的東西。
鱗片?
埃德疑惑地看着手指下那一片片銀白。擡起頭,在那張他熟悉的、彷佛精靈般的面孔上,一雙金黃色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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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并不是第一次聽見那種奇怪的語言。
它偶爾會在他睡夢中出現,低沉而威嚴。那像是某種召喚,從遙遠的時空中傳來,試圖喚醒沉睡在他血液中的某種力量。但一旦醒來,他就會立刻忘記。
但這一次并不是夢。
他放下了手裡的鑿子――艾倫經常不在,他知道那是為了尋找斯科特,所以他開始學着做一些木匠活兒,畢竟村裡隻有德利安這一個木匠。
側耳傾聽時,那聲音又消失了。
他疑惑地發了一會兒呆,剛準備繼續幹活,那聲音再次響起,模模糊糊,卻讓人更想聽個真切。他不确定那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還是直接在他腦子裡響起的,但那确實讓他開始煩躁起來。
他失去了幹活兒的興趣,把鑿子扔進工具箱,考慮着是去找娜裡亞還是幹脆睡上一覺。
但那聲音不肯放過他。
“來。來這裡。”它突然改變了腔調,變得柔軟而甜美。
并不是被誘.惑.,而是純粹的好奇驅使伊斯向森林中走去。他意識到那是某種陷阱,但一如往常,他并不覺得害怕,隻是有一種微妙的惱怒。
稍微深入森林之後,他察覺到四周突如其來的安靜。
不再有鳥叫,不再有草木??,甚至連風聲都仿佛被吞噬。隻是一片死寂。
他停了一會兒,有些猶豫,但那聲音再次響起。
“伊斯康提亞・艾倫・克利瑟斯。”它呼喚着他,用幾乎從來沒有人叫過的全名,“這并不是你的名字。”
那平靜中蘊含着某種奇異的譏諷,成功地激怒了他。
“你是誰!”他出聲叫道,向前邁步,“你到底……”
熾熱的火焰轟然而至,打斷了他未出口的疑問。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烈火将他整個包圍。世界在扭曲中令人暈眩地晃動着,視野的邊緣盡是火紅,皮膚被燒灼時的劇痛讓他在驚駭中張開嘴,一聲驚呼還沒能發出,就在瞬間席卷全身的寒意中失去了意識。
火苗貪婪地舔上了枯黃的樹葉,瘋狂地向周圍蔓延,然而在那原本是火焰中心的地方,伊斯身上的火已經完全熄滅。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灰燼之中,黑紅幹枯、失去生命的皮膚正成片地脫落,迅速新生的肌膚上,銀白的光芒一點一點閃爍着延伸。
“伊斯!”一個低沉的聲音叫着他的名字。
沖過火焰出現在他身邊的男人有一頭短短的黑發和線條堅毅的五官。他原本似乎想抓住伊斯的手臂,卻又猛然停住,敏捷地向後退去,拉開長弓,用箭尖對準了那個他原本以為是他今天負責看護的少年的生物。
朱爾斯,拜厄的雙胞胎哥哥,是個堪稱見多識廣的獵人,但他從未見過眼前這樣的――怪物。
它有着人的形體,卻從頭到腳覆蓋着銀白色的鱗片,彎曲的利爪在手足的尖端泛着寒光。它漠無表情地看着他,金黃色的雙眼裡,像爬行動物般豎着的瞳孔微微收縮,顯得冷酷而危險。
手一松,長箭呼嘯而出,射向那怪物的右腿。
他并不想殺了它。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意識到這怪物或許與伊斯有關。
那支箭撞在鱗片上,無力地跌落,但顯然還是讓怪物感覺到了疼痛,它怒吼了一聲,向面前的敵人揮出利爪。
身後便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黑煙幹擾着獵人的視線。他意識到情況對自己相當不利,迅速退向火焰的間隙,同時再次射出一箭,将怪物引入火中。
然而火焰甚至無法靠近它的身體,像是有某種無形的力量逼着它們向兩邊退去。那怪物動作極快,他能夠依靠的隻有對這片森林的熟悉。
但那怪物的動作變得遲疑起來,有好幾次它茫然地停在原地,晃動着頭,似乎想擺脫什麼東西,然後它突然改變了方向,扔下措手不及的獵人,迅速消失在林中。
獵人疑惑地搖搖頭,追了上去,他可不希望那東西出現在村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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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識仿佛漂浮在另一個世界――一個空曠無垠、混沌不明的世界裡微小而孤獨的一點,脆弱得不堪一擊,卻又絕望地堅持着,似乎明白再退一步便是萬劫不複的深淵。那種熟悉又陌生的、純然的力量正掀起無邊無際的巨浪,頃刻間就能将他完全地吞沒。恐懼像一個巨大的黑洞,而他深陷其中,一邊尖叫着想要逃開,一邊瘋狂地想要把一切都撕成碎片。
他根本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身在何處。當有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臂,他幾乎克制不住地想要立刻揮爪撕裂那柔軟脆弱的身體。
然後視野中出現埃德被黑煙弄得髒兮兮的臉,每次瞪大時就會顯得大得過分的藍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伊斯?”他問他,“你怎麼啦?”
像是在長久的掙紮之後終于看見透過水面射下的微光,他艱難地試圖抓住自己零碎不堪的意識,浮出水面,眼角卻突然劃過藍白色的弧線。
他本能地撲向埃德,把他壓在自己的身體下面,那還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黑發少年一臉茫然地掙紮着想要爬起來。
“伊斯,你到底在幹嘛?”他用力推他,然後在另一道閃電劃下時候吓得大叫一聲。
“搞什麼!在打雷嗎!我沒有聽見響聲嘛!”他叫嚷着,蜷在伊斯的身體下一動不動,然後又開始用力推他:“伊斯,喂!這樣你會受傷的,我們得離開這兒!”
他們得離開。
伊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被埃德拖着向前跑。
又一道閃電在他身邊無聲地炸開,強烈的光芒讓他瞬間眼前一黑,視線裡最後的畫面是埃德被彈開的、毫無生氣的軀體。
怒火咆哮着噴湧而出,主宰了一切。
那之後的一切都像是夢中的幻影,無論他如何努力地睜大眼睛都看不分明。面前仿佛有一個紅色的身影飄忽不定,有時看起來又不過是一片虛無的黑暗。他看見朱爾斯不知從哪裡沖出來,對他舉劍,神情和動作卻都奇怪地緩慢而扭曲。耳邊一片令人心煩的噪音,唯一能夠聽清的隻有血管裡血液奔騰的聲音,轟然如雷鳴。
他能感覺到憤怒。
憤怒、無助、狂躁、輕蔑、恐懼,都在他的腦海中沸騰,而憤怒仿佛一頭兇猛的野獸,它吞噬一切。
當一道白光刺痛他的雙眼也刺破了仿佛夢中的迷霧,伊斯茫然地眨着眼,清醒過來。
站在他面前的是拜厄。那個曾對他微笑的聖騎士此刻正居高臨下,用一種全然陌生的神情面對着半跪在地上的他,鋒利的長劍正對他的兇口。
“你對他做了什麼?!”男人怒吼着,眼神中是赤.裸.裸.的驚懼、仇恨與厭惡。
伊斯低下頭,困惑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細小的白色鱗片覆蓋在手背上,銀色的利爪從指尖伸出,鮮紅的血液蜿蜒着,滴落在朱爾斯血肉模糊的屍體上。
恐慌與無助像一張冰冷而無法掙脫的網一般落下,牢牢禁锢了他的四肢,他無法動彈,無法開口,眼睜睜地看拜厄手中的長劍舉起又落下,再次猶豫地停在他兇口。
心底的野獸再一次怒吼着,想要破籠而出。
――“伊斯。”
他聽見誰的呼喚,斯科特,艾倫,娜裡亞,或埃德。
那是他的名字,他不是什麼怪物,他隻是一個人類。
他閉上雙眼,拖着所有屬于或不屬于他的意識,沉進冰冷黑暗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