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納色斯眨了眨眼,一滴汗水從眼角滑落。
他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那聲音敲擊着他的靈魂,在長久以來的彷徨,在被利用與輕視的恥辱,在無力反抗的狼狽中,喚起越來越強烈的憤怒。
周圍的光線依舊明亮,他的視線中卻像是蒙着一層黑霧,影影綽綽的漂浮着,蠕動着,恍若幽魂。他覺得自己仿佛站在兩個世界之間,光與暗,生與死……他的确不是隻有一個選擇。
唇邊勾起一絲帶着嘲諷的笑容,不知道是給他自己,還是給佩恩。
他很清楚他的靈魂裡藏着無法被照亮的陰暗,但這裡又有誰真的純潔無辜?
精靈們願意相信自己的靈魂是由星光鑄就,純淨清澈,聖潔無比,但生存在這個充滿誘惑的世界上,他們的.欲.望.和因此而生出的惡念,其實并不比人類少半分。當“永恒的靈魂”成為虛妄,他們在恐懼與絕望中的掙紮,無論掩飾得多麼完美,訴之于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都隻會更加醜惡。比如他……比如海琳諾。
在那一聲驚怒交加的低吼之後,海琳諾似乎迅速恢複了冷靜。她站在那裡冷冷地看着他們,身姿挺拔,長袖低垂,對身邊四散飛舞的光之鐮視若無睹,幾乎無法判斷她是否真的對它們失去了控制,而她的計劃,又到底有多少依靠這些細小而可怕的生物。
無論事實如何,她總能掩飾――精靈擅長掩飾,他亦如此。
然而此刻他對這天性般的虛僞生出無盡的厭倦。為什麼他就不能誠實地傾吐自己所有的.欲.念?他的希望之中并非隻有黑暗。為什麼他就不能為了最後的目的不擇手段?那終究并不隻是為了他自己。
他動了動被血黏住的手指,擡眼去看佩恩。沒有什麼比那張已經發白的臉上裝模作樣的從容和……憐憫更令他厭惡――他痛恨這個更勝海琳諾徹徹底底的利用。說到底他們到底有什麼不同?結局未定,是非對錯在這一刻根本無法判斷,他又憑什麼以這樣高高在上的姿态來評判他的選擇?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掂了掂手中的短劍,漫不經心地向後擲去,心中不可思議地沒有一絲起伏――不,他已經挖出了自己的心,毫無眷念地将之舍棄。
他知道自己能命中目标……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索米爾對他也不會有一絲防備。
被切斷的喉嚨裡嘶嘶的抽氣聲仿佛就響在他耳邊,像汩汩的血流聲一樣分明。他沒有回頭……也不會回頭。
他知道自己在笑――唇邊越來越深的笑意根本無法控制。或許在深淵的邊緣掙紮得太久,以至于徹底墜落的那一刻,竟隻感覺到無比的快意。
他饒有興緻地看着佩恩在驚駭與憤怒中終于失色的面孔,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古老的咒語在扭曲嘶啞的笑聲裡斷斷續續,卻無法被阻止。
他的确從未來過這裡,但他了解這個法陣不遜于那些自以為是的長老們……而他願意付出他們誰都不敢付出的代價,以他曾視為兄弟者的血與生命……和他自己的心與靈魂,換取那最古老的契約所承諾的,誰也無法奪去的力量。
不過是個交易。以信仰或愛來交換,或以背叛和殺戮來交換,又會有什麼不同?
畢竟……畢竟諸神已逝,唯有毀滅中才有新生。
最後一個音節消散在空氣中時,身後響起一聲沉悶的輕響。索米爾倒了下來,他的長弓就落在他的腳邊,他的鮮血湧到他腳下,沿着地面上深深的刻痕染紅每一個符文。隔着靴子,他本該毫無所覺,卻恍惚覺得自己站在沸騰的岩漿之上。那岩漿注入他的身體,燒灼着他的血肉,而在他頭頂,無數璀璨的寶石如星辰般閃爍,漸漸明亮得無法直視,傾瀉而下的星光是冷的,寒意冰刃般刺入骨髓,他在劇痛之中不由自主地發着抖,蔓延至全身的力量,卻又讓痛楚幾乎變成了某種享受。
腳下傳來微微的震動,仿佛整座無聲之塔都随着翻湧在他身體裡的力量而顫抖。光之鐮遠離了法陣,掠向緊閉的大門,似乎連它們也在本能的恐懼之中試圖逃離。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感覺。
他握拳,聽見海琳諾的聲音再次響起,仍竭力保持的優雅語調裡透着詛咒般的咬牙切齒:“……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擡頭對她無聲地笑着,随手扔下長劍,腳尖一勾,被挑起的長弓落入手中。
遊戲已經結束……該是狩獵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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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身開始震動時,埃德并沒有停下腳步。
他們一進入塔中就沿着台階向塔底疾沖。斐瑞身高腿長,柯瑞爾腳步輕捷,芬維跑動時簡直像在滑行,小白……小白有四條腿。
他得連蹦帶跳努力奔跑才能跟上他們的速度。
驟然停下的是斐瑞,收不住腳的埃德則一頭撞在了他背上。他默默地揉着鼻子站直,探頭看了一眼。
那間密室就在眼前,緊閉的門前卻直挺挺地站了三個精靈,每一個都目光呆滞,對他們的出現沒有絲毫反應。
埃德本能地想要上前,卻被斐瑞斜斜伸出的手杖攔住。
“沒用的。”他告訴他,然後向芬維擡了擡下巴:“拖開他們。”
埃德欲言又止――精靈聽起來依舊平靜的聲音裡有某種極其危險的東西,讓他不敢再多說什麼。
他把視線轉向那扇他曾經打開過的門,門上怒放的火羽木,即使未曾着色也能顯出燃燒般的豔麗。他對此記憶深刻……但記憶中可沒有那些斑斑駁駁,像發了黴,又像是被酸液侵蝕過的黑斑。
大大小小的黑斑在門上隐約連接成了另一種花紋。埃德幹咽了一下,莫名地有點心慌。
柯瑞爾幫着芬維拖開了那三個石化般的精靈,走過來看了一眼。
“這東西……”他說,“是不是有點像條龍?”
那黑色的影子的确像一條展翅的巨龍,甚至在他們的注視之中逐漸擴散,加深,越來越分明,連向下低垂的頭上冠狀的角都清晰可見。
那是……一條斑葉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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