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種語言原本就不是這樣使用的。”精靈說,“它不是用來溝通和交流的語言,而是凝聚力量與真實的符号,更像法術用的符文,卻又比那個多一重意義――它同時也是記錄。”
埃德不自覺地點頭。他能從這幾個符号裡看出它們的由來,就像從前他能從他所認出的名字裡看到那些亡者的一生,或許并非全部,卻絕對真實。
他頓了一下,意識到他雖然得到了薩克西斯的兩個真名卻并沒能看到他的“一生”……那不隻是因為他不敢太過沉浸于另一段漫長的生命,也因為那“記錄”本身并不完整。
然而薩克西斯還在繼續,他也隻能拉回飄開的思緒。
“……我的父親研究過這個,但他無法使用……他甚至不能像你一樣‘認出來’,全靠對照和推測來判斷。”
“……是因為這種語言的規則,與他存在的規則并不相通?”埃德猜測。
“不。”薩克西斯回答,“父親告訴我,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規則,歸根結底都是一樣的――萬物生于虛無,歸于虛無,沒有什麼絕對‘不能相通’。他認不出,是因為這超過了他的能力。因為這語言甚至并非諸神所創造……而是創造了他們的語言。”
驕傲的人總是無所顧忌,一條驕傲的龍更是如此。這樣的阻礙隻會被它當成挑戰,其結局卻是它一生之中最慘烈的失敗。
它為此付出了生命。
“那一段時間他的神智顯然受到了影響。有時他會像具雕像一樣呆在那裡一動不動,有時他胡言亂語自己說上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東西,眨眼又忘了他說過什麼。”
于是,它的敵人終于找到了機會。
作為一條并不以強悍的戰鬥能力聞名的斑葉龍,雅納克加的身體幾乎堪稱脆弱,讓它所向披靡的,是它強大的法術。但無論有怎樣的天賦,一個無法集中精神的的法師,比一個空有肌肉的戰士更容易被擊敗。
時間已過去數千年,那些永難磨滅的記憶,本身卻并不清晰。薩克西斯所記得的隻有大團大團混亂的色彩――重重疊疊的綠,閃耀的白與藍,渾濁的灰,刺目的紅……
精靈與巨龍流下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黑色的泥土。那之後許多年,被侵蝕的土地變成了無人可進入的沼澤。精靈們從不提起那片沼澤到底因何而來……他們為了殺死一條斑葉龍付出了太過沉重的代價,沉重到讓他們自己都甯可遺忘。
薩克西斯至今仍不能明白,那樣的不顧一切……那樣強烈的仇恨到底從何而來。雖然他的父親最初是以精靈的形象出現在他母親面前,但她并非被強迫,而在她清楚地知道她所愛的是一條龍之後,也并未因此而放棄。
又或者,正因為如此,對精靈而言,雅納克加的存在才更不可原諒――它居然能讓一個精靈背棄她的神明。
所以死亡是它……是他們唯一該有的結局。他的父親至少還留下了許多痕迹,它的強大讓人難以抹去,而他的母親,在所有殘留的傳說裡,都隻是一個沉默而模糊的影子。她死得悄無聲息,她的愛與悲傷,勇敢與掙紮,沒有誰記得,也沒有誰在意。到現在,或許連她的名字,都已隻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
當他突然沉默,連白鴉都悄悄地挪遠了一點。他的憤怒如飓風般驟然而起,令人生畏,他的悲傷卻如黑暗的海水,冰冷而沉重,壓得人無法呼吸。
埃德垂眼藏住他的同情。那絕對是薩克西斯不會想要的東西。但同時,他卻又因此稍稍安心了一些。他不知道薩克西斯的兩個靈魂是如何共處,不知道另一個是否已完全消失,但如果那一個充滿仇恨與惡意,這一個卻善良到能原諒殺死自己父親的兇手……他隻會,也應該更加警惕。
懸在半空的手指落回紙面。薩克西斯陰冷的面容重歸平靜,甚至顯得有些恍惚。
“……也許你聽說過羅穆安。”埃德小心地輕聲用一個名字喚回他的注意,“扭曲了三重塔的那個人……他被稱為‘瘋法師’。我們從他曾經的栖身之地找到了一個……被他命名為‘王冠’的鐵環,戴上它的人能讀懂任何語言。據說就是它燒壞了羅穆安的腦子,但是……”
“它并沒有燒壞你的。”薩克西斯說。
“……我當時并沒有想到它真會有用。”
現在想想,埃德其實也心有餘悸。
“而你居然真敢就那麼往自己頭上戴?”白鴉敲着餐盤感歎,“知道你的腦子為什麼沒有被燒壞嗎?――它已經沒有更壞的可能了。”
這樣的諷刺對埃德來說早已不痛不癢,但他還是小小的地反擊了一下。
“或許吧。”他說,“但不管怎樣,它很結實……所以我對它也還算滿意。”
唯唯諾諾忍氣吞聲絕不是對付這位不好惹的女法師的正确方法。出乎意料地噎得她無話可說倒是能讓她安靜好一陣兒。
薩克西斯微笑起來,仿佛已從記憶的泥沼中掙脫。
“羅穆安・韋斯特,”他說,“是個有趣的家夥。他對魔法的領悟,對規則的感知,或許勝過了我的父親……我曾以為他有什麼特别的來處,比如像你這樣的血脈,可似乎并沒有……他讓我看到了人類近乎無盡的可能。”
這“可能”因為生命的短暫燃燒得無比熱烈,也同樣因為生命的短暫而不至于燃燒到毀滅這個世界的地步。
“他的意識已經觸及了本初的規則,所以他能夠創造出‘王冠’,承載他靈魂的軀殼卻不夠強大,所以他‘瘋’了,就像我的父親……我不能确定,但他很可能在自己戴上那頂王冠之前就已經瘋了――雖然瘋狂未必不是另一種自由。”
“……你見過他?”薩克西斯這難得的贊譽讓埃德忍不住好奇。
“他來過白石島。”精靈說,“我很費了些力氣才趕走他。”
“我以為你……挺喜歡他的?”
“隻是欣賞……或許還有些羨慕。”薩克西斯平靜地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