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他們其實也沒做什麼。就算是從前,娜裡亞也會開玩笑地摸他和伊斯的頭……她比他們大一歲,身為姐姐就該有這樣的特權。
然而心中有鬼又驟然被抓,埃德再也做不出恍若無事的樣子。當艾倫平靜的視線淡淡地掃過,他十分沒用地兩腿發軟,臉色發白,額上的冷汗瞬間就冒了出來。
同樣受到驚吓的娜裡亞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猝不及防的羞惱之中,又有點想笑。
艾倫慢吞吞地挪進房間。天知道他是怎麼拖着一條假腿還能走得那麼悄無聲息,讓他們一點也沒有察覺……不,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他的腳步聲的确是比平常人要沉重的――比如,現在。
埃德的心髒像隻吓懵了的小雞仔一樣在縮在兇腔裡一動不動,腦子裡響着一千個自己發出的毫無意義的尖叫――他知道啦他知道啦他早就知道啦!!……
艾倫?卡沃,知道他要偷走他最寶貝的女兒啦。
……可這不是遲早的事嗎?
讓腦子整個兒僵死的緊張感居然因此而稍稍放松了一點。有了早晚都得死一死的覺悟,埃德挺起兇膛,神情堅毅。
“我、我會永遠愛她的!”他說。
正準備随便找個理由敷衍過去的娜裡亞被噎得差點打個嗝――諸神在上,她到底是哪隻眼睛瞎了才看上個這麼蠢這麼蠢,像隻螞蚱一樣一戳就驚慌失措地亂跳的小鬼?!
而艾倫眯起了眼睛。
陽光從他背後投過來,讓他的臉落在陰影之中。他漠無表情地眯眼的樣子簡直像極了一條龍,一條真正的龍,冰冷,危險……而不是伊斯那種虛有其表隻會吓唬人的家夥。
他看起來真的能毫不猶豫地一掌把埃德拍成泥。
“我會尊敬她,珍惜她,在我有生之年,永不辜負,直到死亡将我們分開――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們分開。”
說出口的每一個音節都像用盡全力敲鑿在岩石間,銘刻在金屬上,起初僵硬,而後鄭重,一字一句,永無回轉。
它們一點點敲進娜裡亞心底。起初的難為情漸漸變成某種難以形容的溫暖與充盈,心髒滿漲得像顆快要裂開的種子,其中藏着許多柔軟的,奇妙的……她從前不曾真正了解過的秘密。
女孩兒怔怔地看着埃德的側臉。那張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小的臉有一層細細的絨毛,在陽光下尤為明顯,怎麼看都不怎麼可靠,甚至連胡子都長得稀稀拉拉……
――沒關系。她想。我夠可靠就行啦……我比他大一歲呢。
她原本發白的臉漸漸紅得發燙。而她毫無所覺,直到觸及父親複雜的眼神。
她愣了愣,幾乎本能般倔強地瞪回去……又不禁軟軟地帶了幾分期盼。
“我發誓……”
埃德交握着雙手,仿佛站在諸神之前,以從未有過的虔誠,把他幾乎能将娜裡亞燙熟的誓言繼續下去――甜蜜固然是甜蜜的,卻也實在有點尴尬。
娜裡亞默默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唔!”埃德不屈不撓地試圖繼續――他認準了目标就得一鼓作氣!
“死後的事兒就算了吧。”艾倫開口說道,語氣平平:“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你也管不了那麼多。”
埃德瞪大了眼睛。
他總覺得艾倫的話沒有說完,他猜後面多半會跟着什麼意味深長、讓他永生難忘的威脅,就像幾年前那次失敗的冒險後老人在他耳邊的低語一樣……可艾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這麼蹒跚地轉身離去。
房間裡靜下來,靜得埃德能清楚地聽見娜裡亞的心跳。她手心的皮膚并不柔嫩,一層薄繭貼在他的嘴唇上,溫暖又幹燥。
埃德漸漸地紅了臉。直到這會兒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到底說了些什麼。當然,他并不後悔,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發自真心。隻不過,隻不過……這似乎不是什麼合适的時機。
他常在需要緊張的時候過于遲鈍,又在需要冷靜的時候慌慌張張。這樣一個不夠成熟的他,一定會被艾倫嫌棄的吧?
他偷偷看了娜裡亞一眼,娜裡亞卻并沒有意識到。她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突然放開手追了出去。
被扔下的埃德吐了口氣,脫力般慢慢地蹲了下去。
?
女孩兒很快就追上了她的父親。
艾倫走得極慢,每一步似乎都異常艱難。他那條平常幾乎看不出是條假腿的右腿毫無生氣地拖在地上,讓娜裡亞的心髒隐隐作痛。
盡管知道那舉步維艱的可憐樣兒多少有幾分是裝出來,她還是覺得難受――她曾經覺得巍如高山,堅如磐石的父親,是真的老了。
她垂着頭跟在他身後,他不說話,她就不開口。
“……所以,”艾倫終于停了下來,回頭看她,“你已經決定了嗎?”
娜裡亞點了點頭,又輕又快,有點羞澀,卻沒有絲毫猶豫……堅定得連她自己都有一瞬間的怔忡。
艾倫緩緩地坐在了走廊邊的石欄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娜裡亞開始心慌。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後悔過把伊斯帶回了家。”艾倫說,“我當然是愛他的,可我得承認,娜裡亞,我更愛你……而我忍不住會想,如果我沒有把他帶到你面前,也許你會像你曾經所希望的那樣,在一個安靜的小鎮開一家面包店,嫁給一個平凡的好男人,過着香噴噴,溫暖又安甯的生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過得一點也不像個女孩兒……還看上個前途未蔔的傻小子。”
娜裡亞忍了忍,沒能忍住――她從來都忍不住。
“這又關伊斯什麼事啦!”她說,“就算我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弟弟……就算我從來沒有遇到埃德,如果這個世界眼看着就要完蛋,你會什麼也不管,跟我一起待在香噴噴的屋子裡等死嗎?如果你不會,難道我就會了嗎?溫暖又安甯的生活當然很好……也得先有‘安甯’才過得上嘛!與其怪到伊斯頭上,還不如怪你自己呢――你當年乖乖地待在安克坦恩某個鄉下當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關心的鐵匠,不就什麼事兒都沒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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