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福萊特牧師對商隊船長多次的提醒,一小群水手的暴動在剛剛開始不久便被迅速控制下來。而看似全無防禦、能被輕易擊潰的努亞人,亦不動聲色地展露了他們真正的實力。
他們的反應速度和戰鬥能力,絕不比很可能與他們同源的布裡人差……而他們也絕沒有單純到對陌生人毫無警惕。
岸邊的村落裡,沉睡的人們大半都根本未被驚動――幾個已經沖進了村莊的漏網之魚還沒有造成多少傷害,就已經被努亞人戰士“送”回了貨船,
隻是,沒有一個人還活着。
“我們能為朋友奉上所有,”領頭的戰士平靜地解釋,“但能給敵人的隻有死亡。”
這樣毫不留情的堅決比他們強大的戰鬥能力更令人心驚……而他們靠着維爾遜上一次來到這裡時留下的水手就能在幾年間掌握通用語的能力和遠見也一樣令人驚訝。原本就無意與他們為敵的商隊船長再次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并在這些努亞人離去之後忍不住向福萊特感慨:
“我聽說市政廳裡有些人還做着控制這個大陸,建立尼奧王國的美夢,護衛船上有幾個家夥就是他們塞進來的,說不定今晚的事他們也有份……但願今天流在我甲闆上的血,能讓他們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作為熱愛和平的水神的牧師,福萊特對此毫無異議――即使這是片被魔法……或許也被諸神遺忘的土地,生存其上的也同樣是諸神的造物。他們本就該平等而友好地相交,而不是暗暗打着什麼巧取豪奪的主意。
而當時旁觀了一切的缪魯,卻因為努亞人所表現出的強大而更加興奮,甚至多少抵銷了不能施法而帶來的沮喪。
這些人不是傳說中未開化的野蠻人。他們聰慧,勇敢,有着嚴密的、責任分明的社會組織,有自己獨特的文明,雖然稍顯殘忍卻并非不通情理。那麼,實在更沒有理由,不讓他們沐浴在諸神的光輝之下。
年輕人滿懷自信地給了自己一個崇高的目标。其中有着個人的野心,卻也并無惡意。他的的确确從他的信仰之中得到了滿足與力量,于是理所當然地覺得,這樣的滿足,應該屬于所有人。
他拒絕了福萊特好意的勸說,留在了赫特蘭德。他很容易就召喚同樣留下來的人在海邊建起了小小的神殿――水神的神殿。
水神尼娥與布裡人信仰的海神原本就是一體,他覺得讓與布裡人相似的努亞人接受他的信仰應該并非難事,卻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挫折。
努亞人并沒有反對他們修建自己的神殿,也很樂意在一天的勞作之後聽聽這個來自遠方的年輕人講講水神的故事。那些發生在另一個大陸的、各種與諸神和魔法相關的奇迹尤其讓孩子們入迷――這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他們也有自己的故事和傳說,同樣宏大、瑰麗……又匪夷所思。
他們說一頭能吞噬天地的巨鲸,克斯芬,從嘴裡吐出了赫特蘭德,他們所在的這片土地。但那并不是他們的神,它把赫特蘭德吐出來隻是因為它噎在了它的喉嚨裡……吐完之後它就甩甩尾巴悠然離去,并不曾把它的嘔吐物放在心裡。他們說一條能遮蔽天空巨龍曾經飛過,它滴下的血落進泥土,赫特蘭德所有的生命因此而生。但那也并不是他們的神,它的血滴下來隻是因為它在戰鬥中失敗且受了傷。它飛去了另一個世界,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的故事多半都是這樣,那其中有種奇怪的,讓缪魯在很長時間裡都無法理解的意味。很久之後他才明白過來那是什麼:在東大陸,無論精靈、矮人還是人類,即使會謙卑地跪伏在神明的雕像之前,内心卻其實充滿驕傲――他們自認為是重要的,是神所創造的最美好的生靈,也無疑是這個世界的主人……而努亞人卻并不認為自己有那麼重要。
他們承認這個世界上有更強大的存在,那些存在讓赫特蘭德得以誕生。他們心懷感激,但也僅此而已。他們并不指望那些更強大的存在像缪魯所描述的諸神一樣指引他們的道路,解答他們的疑惑,安撫他們的靈魂……他們也不需要。
他們偶然來到這個世界,自由自在地生長,像魚,像鳥,像花,像樹。活着時努力活着,死去時孤獨地死去,平靜或不甘,都是自己留給自己的。
得與失,都是自己的選擇所導緻的結果,而與神明,與任何更高的存在無關。
缪魯無法說服他們,尤其是在他失去了神明賜予他的力量之後。他原本以為信仰本身自有其力量,内心的安甯遠比魔法重要……可這些努亞人,内心比他要強大堅定得多。
很長一段時間,年輕牧師被強烈的挫敗感所折磨。對方明明不是無法交流,卻全然不能相互理解――他們的思想,就像是在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雪上加霜的是,連那些留在這裡的人類水手,那些信仰神明的人,也漸漸放棄了祈禱。
“那些努亞人說得也沒錯呀。”他們這樣告訴缪魯,“活着本來就是靠自己嘛。就算我們天天祈禱,魚也不會自己跳進我們船裡呀!”
不擅種植的水手們如今大半以捕魚為生――捕魚,然後賣給努亞人。努亞人倒是毫不在意地接受了這個,給他們的價格也相當公道。當生活變得平靜又從容,對神明的需要,似乎也變得不那麼迫切。
漂泊四海的水手,他們的“信仰”,原本就相當實際。
“可你們看見過!”缪魯簡直氣急敗壞,“你們知道諸神能創造怎樣的奇迹!”
“但連您的魔法也無法在這裡施展,不是嗎?”他從那個被他請來做翻譯,也教他努亞語的水手那裡得到這樣誠實到殘酷的回答,“也許這裡就是不需要神明呢。”
他們如此簡單地就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可他是個牧師。
如果是神明是不被需要的,那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