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之後,埃德慢悠悠地在神殿中逛來逛去。既然裡塞克已經說過,這裡沒有哪一扇門不能為他而開,他又怎能浪費這樣的好意?
但他也很清楚,即使沒有像對羅莎那樣嚴密,他也一樣是被監視着的。所以他并沒有真的去推開他所見到的每一扇門,隻是時不時地停下來,和那些他認識的人們打個招呼,不着邊際地聊上幾句。
他确信有許多人依舊隻是單純地、滿懷熱忱地建設着神廟,并不知道那些隐藏在陰影中的東西——如今他已經能夠分辨,心中沒有秘密的人,眼神是不一樣的。
有時他甚至對此心生羨慕。曾幾何時,他也擁有過同樣的單純……哪怕多半是出于無知,至少心中一片坦然,每一個夜晚都能平靜地入睡。
神殿中的确有幾個地方看守嚴密,但每一個看起來都不像是關押犯人的地方——聖器室,祭壇,儲藏室……
越來越深的焦躁之中,埃德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後腦,狠狠地抓了幾把,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滿手是血。
“埃德!”亞赫姆親熱地叫着他的名字迎面走來,而他已經來不及擦掉手上的血迹。
心猛跳了一下,慌亂間他隻能把手揣在懷裡,對着亞赫姆擠出一絲笑容。
“他們挖井挖出了一塊帶着花紋的石頭,你要一起去看嗎?”亞赫姆熱情地邀請着,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我猜是你喜歡的那些尖耳朵們留下的玩意兒。”
見過諾威的人對那個尖耳朵的精靈記憶猶新,而埃德對精靈的迷戀似乎也不是什麼秘密。像大多數安克坦恩人一樣,亞赫姆對“精靈”這個種族有着莫名的猜疑與畏懼。但對精靈留下的建築中那些優雅流暢的線條,精巧的花紋,他卻有與埃德相似的迷戀。
這樣的愛好在粗犷尚武的安克坦恩人中顯然有些另類,那讓亞赫姆對他難得的同類——埃德,快速地變得親密起來。
“你們經常在這裡挖出精靈的東西嗎?”埃德跟他并肩走向後院,随口問道。
“偶爾吧。”亞赫姆回答,“我也不太清楚。我來的時候地基已經完成。據說挖出來的比較大的石塊都被順手鑿成了各種材料。”
他轉頭向周圍看了一眼,有些感慨地說:“這樣就像那些尖耳朵……就像幾千年前的精靈和我們一起建造了這座神殿一樣,是不是?”
埃德咧咧嘴。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懷疑精靈們并不喜歡以這種形式參與其中。
照諾威所說,米亞茲-維斯之外的這片曠野,從來都是精靈與半獸人們的戰場。如過精靈們曾在這裡建起瞭望所之類的建築,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如果隻是瞭望所。有必要非得用地道與主城相連嗎?
疑惑之中他下意識地又一次把手伸向腦後那癢得撓心撓肺的地方,又突然意識到什麼。
手僵硬地停在半空。目光慌亂地掠過指尖時,亞赫姆已經驚訝地叫了起來:“埃德!……你受傷了嗎?”
他拔高了幾度的聲音迅速吸引來好幾道視線,埃德咬咬牙,索性尴尬地一笑。不再隐瞞。
“我自己撓傷的。”他解開圍巾讓亞赫姆能夠查看他腦後的傷口,“不知為什麼,這裡癢得要命。”
“……你大概是被什麼蟲咬了。”亞赫姆嚴肅地做出判斷。“你得去找瑞伊,讓她給你弄點兒藥。我聽說有種蟲是從死人的屍體裡生出來的。它會鑽進人的腦子裡……”
埃德的臉白了一下。
他在一個死靈法師身邊待了好一陣兒……那讓這種荒謬的鄉間傳說聽起來變得一點也不可笑了。
“……放心,瑞伊會有辦法的。”亞赫姆趕緊安慰他,拖着他走向神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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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赫姆口中的“瑞伊”并不住在神殿之中,而是住在神殿廣場上一個簡陋的木闆和獸皮搭起的棚子裡,那大概是因為這裡唯一的一位醫師需要足夠的地方晾曬她的草藥……也或許是因為她不過是一個女人。
光線昏暗的棚屋裡煙霧缭繞,彌漫着各種奇怪的味道,瑞伊端坐在棚屋一角的獸皮上,研磨着某種石灰一樣的粉末,在埃德他們進入時頭也不擡地問道:“什麼毛病?”
年老的醫師頭發雪白,身形瘦小,背卻挺得筆直。
“……頭癢。”埃德老老實實地回答。
“确定不是因為太久沒洗頭?”
或許是因為并不知道埃德的身份,瑞伊帶着嘲諷的問題顯得毫不客氣——但從亞赫姆不以為意的神情判斷,她很可能對每個人都是這樣。
“大概吧。”埃德含含糊糊地回答。
他懷疑那深入骨髓的搔癢是因為奧伊蘭的法術……那并不是一個隻會使用草藥的安克坦恩女醫師所能應付的。
瑞伊終于轉頭看了他一眼。
“過來,坐下。”她說,起身用一根樹枝挑開頭頂的一塊獸皮,讓微薄的日光伴着幾朵零星的雪花洩了進來。
光落在她的眼睛裡——老人有一雙藍得驚人的眼睛。即使是在缭繞的煙霧和并不明亮的光線中,即使已經開始渾濁……也依舊像略微蒙塵的寶石般深邃迷人,讓人一瞬間可以完全無視她臉上深深的皺紋。
埃德趕緊收回了自己直愣愣的目光,因為這意外的失禮而微微有些臉紅。
他像老人一樣盤腿坐在獸皮上,感覺自己像是待在野蠻人的帳篷裡……
瑞伊一把将他的頭按了下去,打斷了他的思緒。
“你是想把自己撓成秃子嗎?”老人細瘦而微涼的手指在他的後腦上撥弄着。
“……不想。”埃德愁眉苦臉地回答。他的前額就已經夠秃了,可不想後腦也秃上一塊。
“什麼時候開始癢的?”
“昨天”。
“以前也這麼癢過嗎?”
“沒有。”
……
幾個簡單的問題之後,瑞伊放開了他的頭,藍色雙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大概是被蟲咬了。”她說,“雖然我也不知道這麼冷的天氣裡能有什麼見鬼的蟲還這麼活蹦亂跳。”
埃德咧嘴笑了笑,沒說什麼。
他看着瑞伊利落地從自己周圍各種大大小小的竹筐、籃子、布袋和陶罐裡挑揀出一些藥材,三兩下搗成一坨黑乎乎黏哒哒的東西,再一次按下他的頭,啪一聲拍在了他的傷口上。
一陣刺痛讓埃德不由自主地慘叫了一聲。
“你是三歲的小姑娘嗎?”老人嘲笑着,用一根布條繞過他的傷口,固定住那團藥……然後在他的額頭上打了個結。
埃德苦着臉摸了摸額頭,不願去想自己現在是個什麼鬼樣。
“這真的能止癢嗎?”他無精打采,帶着一絲極其微弱的希望問道。
“不能。”瑞伊無情地回答,“但能讓你不至于秃掉。”
——也算有用。
埃德努力安慰自己,目光掠過正在收拾藥材的老人,卻意外地在老人手腕的内側看見一塊像是燙傷過的痕迹。
心突地一跳。埃德不由自主地再次仔細打量那瘦小卻敏捷的女醫師,腦中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
“過兩天來換一次藥。”老人随口囑咐,“傷口開始發癢的時候也别撓,除非你真的想秃。”
“發癢?”埃德怔怔地重複。
“傷口就快痊愈時的那種癢……你是從來沒有受過傷嗎?”老人不耐煩地瞪了他一樣。
埃德心中一動,伸手摸了摸後腦。
一絲絲涼意開始沁入傷口,疼痛和搔癢似乎都減輕了一些,埃德拉起圍巾抱住自己的頭,恭恭敬敬地向老人躬身緻謝。
那似乎讓瑞伊有些驚訝,終于正眼看了他一眼。
一瞬間埃德幾乎忍不住想要脫口叫出另一個名字,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現在……實在不是什麼适當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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鑽出棚屋時,埃德一眼便看見裡塞克向他們匆匆走來。
“聽說你受了傷?”男人微微皺眉。
“哦,隻是被蟲咬了,癢得難受,然後被他自己撓傷了。”亞赫姆搶着回答,神情忐忑,似乎是在擔心裡塞克會責備他的照顧不周。
埃德尴尬又沮喪地扯了扯嘴角:“抱歉……我好像不但幫不上你們一點忙,還隻會給你們添麻煩。”
“請别這麼說。”裡塞克微笑着,“我确信您的力量一定會恢複的。”
埃德似乎能從他的笑容裡看到一絲釋然,卻無法确定那到底是因為什麼。
“嘿,還要去看那塊石頭嗎?”亞赫姆期待地看着他。
“什麼石頭?”裡塞克疑惑地問道。
“就是他們從井裡挖出來的那塊帶花紋的石頭啊。”亞赫姆睜大了眼睛。
“……那個已經被砸開,用來砌井欄了。”裡塞克有些無奈地看着他,“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再對這些無用的東西感興趣?”
亞赫姆低下了頭,沒敢反駁,卻在裡塞克走開之後小聲嘀咕了一句:“那才不是無用的東西呢!”
他轉頭看向埃德,尋求着認同,埃德卻隻能給他一個匆忙而心不在焉的笑容。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