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劃出多遠,埃德就徹底失去了方向。
他們完全被霧氣所包圍。船在水面輕輕地搖晃着,遠不如堅實的地面那樣令人安心。埃德覺得他們像是漂浮在虛空之中,整個世界混沌未開,無論往哪一個方向駛去,等待他的都隻有無盡的迷霧。
他們再也無法離開這裡。
他壓下心中漸漸堆積的恐慌,一聲不吭地繼續向前劃――不,他其實根本就已經分不清前後。
他停了下來,猶豫着是不是該冒險施個小小的法術……然後艾瑞克低低的聲音從他對面傳來。
“别想。”他說。
埃德愣了一下,一時間沒能明白聖騎士到底在說什麼。
“别想。”艾瑞克低聲重複,卻并沒有多做解釋。
隔着朦胧的霧氣,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讓埃德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那根本就不是艾瑞克,隻是一副盔甲……一個假人,一個幻影,就像艾瑞克眼中的赫莉娜,引誘着他一步步踏上無歸之路。
船安靜地停在水面。迷霧冰冷潮濕地擁抱着他們,吞噬着他們……埃德聽着自己越來越沉重的心跳,咬咬牙,再次揮動船闆。
無論是什麼把他帶到這裡,他不會輕易放棄。
水聲能讓他感覺到一絲平靜――那至少能證明他們依舊行駛在斯塔内斯特爾湛藍的湖面上。有一陣兒他的腦子裡是空的,沒有試圖尋找正确的方向,沒有懷疑艾瑞克的出現是否另有目的,沒有憂慮他可能面對的、未知的危險……隻是一下又一下地劃着,專注地傾聽着那單調而平和的。嘩嘩的水聲……
然後他突然明白過來。
――“别想。”
他不再執着于什麼“正确的方向”,索性把腦子放空,随心所欲地劃着。
心中的恐慌、焦躁與疑惑都漸漸平息。閉上眼,拂過耳邊的微風恍惚如昔日般溫柔,凝結在發絲上的水珠順着臉頰滑落,癢癢的竟也有幾分惬意……
也許所有的不安,都隻來自于他心底。
船身微微一震。他們靠岸了。一片混沌之中。埃德卻十分确定,他們到達了那座神聖的小島。
他能感覺到某種混亂的力量流動在空氣之中,似乎并不危險。卻也并不友善……讓他不自覺地想起那朵盛放在墓室之中的黑色花朵。
它還在那裡嗎?
艾瑞克沉默地跟着埃德跳下船,始終低垂着頭一言不發。埃德聽着他沉重而緩慢的腳步聲,邁步向前。
他不得不想起那個獨自居住在島上的老牧師――他應該還活着吧?就算敵人曾經侵入這裡,誰又會在意那樣一個衰老得像是下一刻就會死去的老人呢……
但他沒敢放聲呼喚。仿佛擔心他的聲音喚來的隻會是鬼魂。
他走得很慢,腳下卻還是被樹根之類的東西絆了一下。收勢不住地踉跄着向前沖出幾步。
終于能穩住身體時,金色的陽光灑在了他的身上。
埃德驚愕地擡頭――他看見一片蔚藍的天空。
幾抹白雲之下,溫暖的陽光明亮卻并不刺眼。沒有風,空氣如水晶般清澈透明。呼吸間隐約有一絲令人愉悅的清涼……
埃德茫然地在原地轉了一圈……又一圈。
霧散了――或者從來就沒有存在過。艾瑞克不見蹤影,他獨自站在那條通向老神殿的小路上,整個世界都像被洗過一樣幹淨清爽。古老的橡樹下還鋪着沒有化盡的殘雪……可現在已是暮春,就算是北部冰原的雪也該融化了啊……
埃德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在一陣混亂之後突然平靜下來,擡了擡眉毛,繼續向前。
他倒想知道,事情還能變得有多奇怪。
沒有霧,連身體都似乎變輕了許多。走在熟悉的林間小路上,埃德意識到兩旁的樹似乎并沒有他記憶中那麼古老――他記得那些橡樹的枝葉已經相互交錯,在他頭上形成天然的穹頂,仿佛一座宏偉的宮殿,在他第一次踏上小島時,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但此刻,陽光傾瀉而下,路旁的大樹生機勃勃地舒展着枝葉,卻還不足以遮蔽并不寬敞的道路,也完全不是他記憶中的沉穩與莊嚴。
它們都還年輕。
隐約的預感讓心跳逐漸加快。當那片熟悉的草地出現在眼前,陽光照亮草地中央那小小的圓形水池……和水池旁一個身着白袍的女人披散在身後的白發時,埃德卻還是猛然停下了腳步,連呼吸都在一瞬間停止。
“費利西蒂……”
他難以置信地低聲叫出那個名字,然後在油然而生的狂喜之中無法控制地揚聲呼喚:“費利西蒂!”
.
白發垂腰的女人猛然回頭。
那的确是費利西蒂。像路旁的橡樹一樣年輕而充滿活力,身材挺拔,腰肢纖細,右手握着一根不起眼的木質手杖,滑落的長袖下露出肌肉結實的小臂,藍色雙眼明亮而銳利……
但她好像沒有看到他。
她的眉心在疑惑中皺出細細的紋路,她的目光正對着埃德的方向,緩緩來回掃視,卻像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費利西蒂?”
埃德試探着再次呼喚,她卻隻是若有所思地垂下雙眼,把頭轉了回去。
……她真的沒有看到他。
濃濃的失落感從懷念與欣喜之中湧出。埃德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她沒有再紮着高高的、晃來晃去的馬尾,披散的長發讓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她既不是他兩百年前見過的那個活潑的少女,也不是他在柯林斯神殿裡面對的那個爽朗而慈祥的老人的幻影,更不是曾出現在他夢中的小女孩兒……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着她,沒有一點懷疑。但他對費利西蒂?安珀到底又了解多少呢?
站在水池前的費利西蒂筆直地面對着舊神殿的大門――那座方正樸實的神殿看起來倒是一點也沒變。
沒過多久,兩個裹着厚重長袍的男人從神殿裡走了出來。那袍子與其說是白色,還不如說是灰色,看起來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曆經風霜,蒼老而冷漠。
隐藏在鬥篷下的臉模糊不清,埃德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其中一個男人正在開口說話……而他什麼也沒有聽到。
到這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從跌進陽光之中的那一刻起,他就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并不隻是環境的變化,而是他除了自己的聲音之外,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就像他被封進了一個透明的繭裡……或他其實并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隻能緊盯着男人的雙唇,因為并不會讀唇語而懊惱。
但他至少能看得出,這兩個應該是牧師的男人與費利西蒂的交談并不愉快。他們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眼神卻始終是冰冷的――冰冷,漠然,雕像般沒有一點溫暖。
埃德小心翼翼地靠近,一點點蹭到能看到費利西蒂的臉的位置――然後被那滿臉的怒容吓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原來費利西蒂也是會生氣的。
當費利西蒂利落地将手杖插進泥土之中,張開雙臂時,埃德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白發的女牧師一瞬間散發出了逼人的氣勢……幾乎可以稱之為“殺意”的氣勢。
法術的力量似乎讓整個空間都開始扭曲。埃德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看着剛剛一直沒開口的另一個男人突然向前一步,用雙手在虛空之中鑄出華麗的光盾,看着火焰凝的利箭直射向費利西蒂的兇口,看着另外兩個更為年輕的牧師從神殿之中跑了出來,其中一個手裡握着的居然是一柄長劍……
他從頭到尾,身不由己地旁觀了一場無聲的戰鬥。
已經隐隐有些綠意的平整的草地,被劃出一道道怪異的痕迹。神殿的門樓被轟塌了一角……他還記得那個缺口可他以為那是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自然崩塌的!……
耳朵裡轟隆隆地響成一片,像是有成群的野馬來回亂跑,把他的腦子踩成一灘爛泥。
他完全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
混亂的氣流揚起費利西蒂的白發,讓她顯得淩厲而兇猛。她看起來如此陌生……陌生得就像埃德根本不認識的另一個人。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戰鬥是什麼時候停止的。
兩個牧師倒在了地上,不知死活。費利西蒂筆直地站着,另外三個牧師在片刻的僵硬之後,向着她深深地低下頭去,半跪于地。
埃德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心髒砰砰地狂跳不已。
他想他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了。
那是費利西蒂踏上聖島,被與世隔絕的牧師們承認為聖者的那一刻……但過程顯然不是傳說中那樣和平又莊嚴,費利西蒂手中握着的也并不是永恒之杖。
所以,她是用純粹的力量為自己奪得了“聖者”之名?
埃德茫然地站在那裡,注視着費利西蒂邁步走向神殿的大門,卻在步上台階的那一刻突然回頭,看向他所站立的方向。
她應該是看不見他的……可隔着數百年的時光,靜默之中,埃德恍惚覺得,他們真真切切地目光相接。
而後迷霧隐藏了一切。
.(未完待續。)
ps:六百達成!……居然六百了我是不是要啃個雞腿兒慶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