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要進入甜美的夢鄉就掉進海裡,被驚醒的幸運女神娜娜毫不客氣地一腳蹬在了埃德的下巴上。
埃德根本顧不上那點疼痛。他正手忙腳亂地施法讓自己從當頭壓下的魔船下逃開――他們之間明明有那麼遠的距離的,為什麼拖過來它會直接往他頭上砸?!
他像條魚一般瞬間滑出去老遠,而魔船已經重重地落進了海裡。
濺起的浪花遮蔽了他的視線,等他抹掉臉上的水,那條船還在被它自己砸出的巨浪裡搖晃,一雙翅膀像隻摔懵了的雞崽般呆呆地支棱着,讓他不禁有點幸災樂禍。
可惜,摔懵的雞崽很快就清醒過來,恢複了平衡。當九趾從船頭爬起來,遠遠地看着他,他依然察覺不到那視線中有半點溫度……或情緒,仿佛這意料之外的變故,措手不及的狼狽,對他而言根本無關緊要。
埃德突然想起列烏斯。那惡魔的眼底也是冷的,它所有表現出來的情感都是僞裝,可就算是它,也會輕蔑,有憤怒……而九趾,簡直比惡魔更不像個人。
他在并不冰冷的海水裡打了個寒噤。
九趾靠在船頭,微微俯身,手指在欄杆上敲出單調的節奏。
“我已經沒打算拿你怎樣,”他說,“畢竟我已經從你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看在你母親的份上,我願意放你一馬……為什麼你非得惹我生氣呢?”
這高高在上的語氣聽得埃德渾身不舒服,更别說他還非得提起瓦拉。
“生氣?”他不怕死地反問,“你真的還知道什麼是‘生氣’嗎?”
九趾沉默片刻,笑了笑。
“确實,”他說,“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感覺……我也不太記得‘快樂’是什麼感覺。也許你可以幫我一把?畢竟你總是那麼樂意助人的。”
他在欄杆上重重一敲。
埃德早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防備着船上的武器,那些黑色的長矛和利箭,防備着他曾經見識過的,那些不知從哪裡伸出來的黑色觸手,甚至防備着它可能噴出的藍色火焰……沒一種攻擊他都有不止一種方法來應對。
可那條船沒動,它隻是在埃德眼前分解開來。
也算不上是完全的分解,隻不過,是船上那些黑色的小骷髅雕像,突然就動了起來。
或者說,活了過來。
龍骨号上繁複的雕刻,對一條船而言其實顯得十分累贅,可不得不承認,它們在詭異之中也有幾分讓人不敢長久凝望,卻又忍不住想多看上幾眼的美感。但當它們活過來……那美感就變成了噩夢般的恐怖。
它們從各種地方把自己完整或殘缺的身體拔出來,歪歪扭扭,腳步蹒跚,但隻幾個呼吸之間,它們的動作變得異常靈活。當它們攀上繩索,爬上船舷,一群古怪的猴子般亂成一團,又在九趾一個唿哨間如潮水般沖進海中,埃德的手指僵了僵,一瞬間頭皮發麻。
他是在河邊的城市裡長大的,從小到大聽過的最多的恐怖故事,就是水手們口中千奇百怪的水鬼。他以為幼時的恐懼早已随着時光消失,現在才發現,它并沒有――它依舊盤踞在他心底,而此刻,正得意洋洋地揚起頭來,朝他吐出長長的蛇信。
埃德差點就想掉頭逃走,但他不能。娜娜還在看着他呢,他可不能做出那麼丢臉的事來!
首先,不能跟水鬼在水裡戰鬥。
他從海水中脫身而出,漂浮在了海面之上。
一個巨大的“肥皂泡”包裹着他,就像泰瑞口中的“泡泡”包裹着獨角獸号,讓他能夠懸浮在離海面半人多高的地方……能夠清楚地看見海中急速沖向他的黑色的影子。
不慌――他告訴自己。他連成堆成堆的惡魔都揍過了,一群水鬼算個屁!
何況,這還是在海上。
海水翻起巨浪,将那些小小的黑影拍回龍骨号。在被浪頭砸中之前,魔船飛了起來。
它變得更加輕盈,甚至因為沒有那些繁瑣的裝飾而顯出幾分樸素的優雅。但當如雨的黑箭撲面而來,操縱着自己的“泡泡”飄來飄去試圖避開的埃德簡直想要破口大罵。
這是條連芯兒都黑透了的船,不值得他給出半分贊美。
這個泡泡的防禦能力乏善可陳,也不太好操縱,像個真正的肥皂泡一樣在海風裡亂飛。雖然也避開了不少攻擊,卻晃得他頭暈眼花。
等他終于掌握了操縱它的方法,水裡的小骷髅們也掙脫了海浪的挾裹,從海中高高躍起,向他撲了過來。
埃德幹脆盤腿坐下。
他引來風暴往那條船上砸,讓它自顧不暇,又換着花樣對付那些蹦來蹦去的小骷髅,用冰刃,用火焰,用閃電,用強酸……這些怪物并不是亡靈,聖光對它們毫無作用,埃德懷疑操縱他們的是九趾的意志,就像他能用自己的意志操縱三重塔裡的雕像。
那些雕像是石頭做的,所以即使能動起來,也像石頭一樣會在重擊下碎裂。可這些骷髅……他不确定它們到底是什麼材質。
它們不怕火,也不怕酸,任何鋒利的武器都隻能在它們身上留下淺淺的痕迹,任何魔法都隻能對它們造成極小的傷害。埃德試了又試,最有效的是用純粹的蠻力把它們絞到散架――用風,用水,都可以做到。
或許是因為雕像本身的缺陷,它們的關節不那麼結實。
然而即使它們被徹底絞散,花上一點時間,它們又能重新組合起來,雖然身上部件或許已經不是原來的部件,但對它們根本沒有什麼區别……隻是更容易絞散一點。
埃德趁機收了一截小指骨,封在一個足夠結實的小盒子裡,即使還能聽到它在盒子裡咔哒咔哒的響,也還是硬着頭皮把它收了起來,準備有空好好研究一下。
他有點懷疑那是龍骨……但一條影龍真有那麼多的骨頭,可以這樣被利用到極緻嗎?
他依然是多半借用這個世界本身的力量,倒也不覺得十分疲憊,但一直這樣下去肯定不是辦法。他也許得要解決九趾,或至少讓他分神,再也無暇顧及這些打不死的小骷髅,但他即使能分出手來,也不能直接攻擊九趾。
所有的攻擊都會落到他自己頭上。
――這是多麼見鬼的一個詛咒!
而那條船即使被風暴追着,被閃電劈着,也能時不時地射出黑色的箭矢或長矛。每一次,當他能看見九趾的時候,那家夥總是姿态随意地靠在船頭,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一隻無用地掙紮着的蝼蟻。
他又一次想起列烏斯……可列烏斯到底是神。
他從突然而來的壓抑中清醒過來,冷靜地分析眼前的情形。那些小骷髅也好,龍骨号也好,其實并不能傷害到他。直到現在,他身上唯一的傷,是娜娜的爪子蹬出來的那幾道細細的血絲。
但他也并不能拿九趾怎樣。
即使冰龍飛回來,那巨大的骷髅戰士也是相當難對付的敵人。除非永恒之火能真正對這些骷髅和魔船造成不可恢複的傷害,他們才有成功的可能。
要麼徹底毀掉這條船,要麼,至少奪回生命之息,并把九趾和他的船遠遠趕出這座島。
法術并未停止。但分心三用的結果是,他沒有察覺到,九趾飛到了他的眼前。
――他居然能飛!
沒有突然長出翅膀,也并不是操縱了風或其他,而是仿佛單憑自己的意志,就那麼輕輕松松地飛到了他面前。
這一刻的震驚讓埃德忘記了其他,隻是怔怔地看着懸在上方的海盜。
他得擡頭才能看到他,而這顯然是九趾故意的。他低頭俯視他的眼神空洞淡漠,宛如神明。
埃德的手指動了動。他倒是能讓泡泡飄得更高,但九趾當然也能升得更高,那就……有點可笑了。
所以他安坐不動。即使仿佛被壓制般擡着頭……至少,他不會低頭。
片刻的驚訝散去,他深藍的眼睛裡沒有半分畏懼。
“你,”九趾直視着他雙眼,低低的聲音似遺憾,又似感慨,“原本可以變成我。”
埃德的眉毛動了動――這是什麼屁話?我才不要變成你呢!
“變成,”海盜攤開雙手,“類似神一般的存在。”
埃德上下打量他――不,你離“神”還有點遠。你連自己身上的詛咒都解不開。
“你所拒絕的力量,如今在我手中。”九趾把雙手握成拳。
沒有得到想要的反應,海盜空蕩蕩的心底居然生出點久違的焦躁和憤怒,隻是依然太過輕微,輕得一口氣就能吹散。
他不自覺地摸了摸兇口。那裡依然什麼都沒有。
而埃德已經反應過來。九趾把他拖到巨人的遺迹裡獻祭所得到的力量,并不在那條魔船上,而是在九趾身上……當然該在他身上。
而那條船,包括船上的一切,都成為他意志的延伸,隻要他一個念頭,就能變成他想要的模樣。他或許并不能像真正的神明一樣,用“想”來創造萬物,但至少這條船,是他能夠随意改造的。
剛剛擁有這樣的力量時他或許還不怎麼熟悉,而現在,他的控制和操縱能力顯然要強得多。
“所以呢?”埃德平靜地問他,“你想要拿這‘神一般的力量’幹點什麼?”
“瞧,這就是問題所在,”九趾輕聲歎息,“我不知道。”
他無法得到樂趣,無法得到滿足。所以……隻能四處去尋找。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些什麼來。
“所以你是想告訴我,你很危險。”埃德試圖理解這個在這種時候跑來找他談心的家夥――他還在分神揍着那群小骷髅呢!
“我很危險。”九趾點頭,看起來還挺認真的樣子,“但是,或許有一個辦法,讓我不那麼危險。”
他向着埃德,微微躬下身來,灰藍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聽說,你能在不同的時間裡穿梭。”
埃德頭皮一炸,突然生出極其不祥的預感。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在他的頭頂割開了一道縫,從縫裡灌進冰冷的水來,浸得他渾身僵硬,戰栗不已。
這件事可沒幾個人知道!
但他也立刻反應過來――霍伊蘭或許能猜得出來。
在這短暫的慌亂之中,他的防禦被破開了。
娜娜大叫着從他懷裡撲出去,連踹帶咬加吐口水,三兩下就将一個撲到埃德肩上的骷髅踹回海中,而在埃德一邊往下墜一邊心驚膽戰地急着把它抓回來的時候,另一隻骷髅的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那尖利的爪子撕開了他血肉。雖然隻一瞬間就被他轟開,飛濺出的血卻在半空裡凝成了一個小小的血球。
當他重新穩在半空,血球已經飛到了九趾的手心之上。
海盜沖他微笑着眯起了眼。
埃德難以置信地瞪着他――這麼處心積慮連蒙帶騙的,就為了要他一點血?
“……我的血可複活不了龍。”他說。
“啊,”九趾揮揮手,“别在意,我隻是突然想到,你的血或許也有别的用處……反正它都已經流了出來,又何必浪費呢?”
埃德渾身都豎起警惕的刺:“什麼‘别的用處’?……你是被那個死靈法師洗腦了嗎?你見他真的成功複活過任何人嗎?”
“希望總是要有的嘛。”九趾慢條斯理地合起手指,埃德正設法弄回來或者幹脆砸海裡的那顆血球便消失無蹤,“難道你就沒想過讓瓦拉複活嗎?”
埃德腦子裡又是一瞬的空白――這家夥實在很了解如何精準地戳到他的痛處。
“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他一字一句,眼中的光都一點點凍成了冰。
九趾笑得更加快意。
“我隻是,想要報答她的恩情啊。”他輕聲說,“如果沒有她,我大概早就死了吧。”
“如果你真想報答她,那就讓她安息!”埃德咬牙切齒。
他一點也不想知道那些從前的故事。瓦拉幫助過很多人……或許到現在,即使她知道九趾變成了什麼樣的怪物,也不會後悔自己曾經做的事。
可她也絕對不會想要這樣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