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茉伊拉一把扯開懸在臉頰邊的黑紗,在驚愕中像平常那樣迅速忘掉了矜持與禮節,冒冒失失地大聲反問,帶着委屈與不解的神情活像邀請朋友來參加茶會,卻被無禮拒絕的少女。
斯科特臉上的肌肉僵了一下,無奈地重複:
“我說‘不’,陛下,我不能為弗裡德裡克……為新王加冕。”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讓弗裡德裡克答應的!”茉伊拉沖口而出,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有些尴尬地将目光垂向地面。
斯科特苦笑着,隐隐覺得胃在抽痛。
“多謝您的信任與盛情。”他刻意放緩了聲音,讓自己保持冷靜與耐心,“不過我想知道,這是您自己的主意嗎?”
茉伊拉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我的弟弟和叔叔們都說……”她的聲音一點點小了下去。
她的父親并不贊同……卻也并沒有阻止她。
“我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如此建議。”斯科特平靜地代她把話說完,“‘由一位聖者來加冕會讓新王的權力更加穩固,讓國家更為安定’――仿佛那頂王冠是神明戴在了弗裡德裡克的頭上,無人能摘去……是這樣嗎?”
“……不是這樣嗎?”茉伊拉疑惑地反問,明亮的雙眼黯淡下來:“他們都說安特是因為觸怒了神明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一位号稱“被神所選擇”的國王,最後所做的一件事是攻擊水神的聖者與聖地,死前就已經失去了神智,遭人嘲笑與唾棄,死狀又凄慘而詭異。死後連屍體都不知所蹤……
斯科沉默了很久,才輕聲開口。
“有時我覺得,那或許是我的錯。”他說。
茉伊拉驚訝地看着他,意識到那曾經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要年輕太多的聖者神色疲憊,形容憔悴,眼窩深陷,額頭與眼角有清晰可見的皺紋。仿佛正以極快的速度老去。
“十幾年前我任性地無視了一位朋友的警告。說服肖恩帶着水神的聖騎士們來這裡幫助安特坐上了王位。我以為我是對的――迅速結束戰亂,讓國家回複平靜……但借神祗之名,讓諸神的力量卷入人類的戰争之中。終究是不智之舉。”斯科特黯然垂下雙眼,越來越長的金發将陰影投在他的臉上。
“除開他對我所做的事不談……安特不得不給予水神神殿過多尊敬的權力。任何一種力量過于強大都是危險的,而聖職者也終究是人――即便是出于善意,權力也會讓他們失去控制。不知不覺将自己淩駕于國王之上……對任何一個王者來說,那都是難以容忍的。”他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刻在茉伊拉的心上。
“安特或許是被操縱的,但是我讓暗中的敵人有機可趁。如今聖者……費莉西蒂離我們而去,柯林斯神殿消失在迷霧之中,水神的聖職者們有近一半死亡或消失。安特屍體依舊在莉迪亞的手中,我根本不知道她還有什麼花招,而肖恩……我的舅舅就躺在離這裡不遠的房間裡。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難道不是我的狂妄導緻了這一切嗎?”
他的歎息裡帶着深深的自責。
茉伊拉怔怔地聽着,卻下意識地想要為他分辯。
“可是。費莉西蒂并沒有阻止過你啊。”她睜大的藍眼睛顯得異常純淨,“如果你是錯的,聖者會阻止你的不是嗎?”
斯科特看着他,唇邊泛起的笑容裡帶着苦澀的味道。
“是的,她從來沒有阻止過我……也沒有阻止過肖恩。”他說,“現在想起來,她從不曾阻止我們做任何事……她任由我們自己做出選擇,順其自然地看着一切發生。如果真有什麼災難發生,她才會出手阻止吧,隻不過這一次……也許那才是一位聖者真正該做的,她保護但并不試圖操縱這個世界……但我又知道什麼呢?她已經離開,我的妄自猜測對她或許也隻是亵渎……而即便是她,也沒有答應為安特加冕。”
茉伊拉咬住了嘴唇。
費利西蒂甚至不曾出現在安特的加冕禮上。隻不過,幾乎全部到場的牧師與聖騎士們的歡呼讓人們輕易忽視了這個,反而更為敬仰那一位聖者的謙遜與平和。
王後隐約明白了斯科特的意思,卻仍舊不願放棄努力。迷霧依然籠罩在柯林斯平原,她覺得水神大概永遠也不會再原諒安特的背叛。現在,她迫切地需要另一位神明,來證明博弗德家族的王權依然是受到承認與護佑的,否則安特留下的陰影,會始終籠罩在弗裡德裡克的頭上。
在她找出更有力的理由來說服斯科特之前,斯科特微微歎了一口氣。
“茉伊拉。”他難得地直呼王後的名字,“你覺得到底是誰在統治這個國家?人……還是任何一位神明?”
茉伊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人……在諸神的祝福之下?”半晌她才猶猶豫豫地開口。
斯科特的眼神裡透出幾分無奈:“每一位國王都能以各種方式證明自己是被諸神所祝福的,但最終決定一位王者以怎樣的聲名留在人們的記憶之中的,終究還是他自己的所作所為――你來為弗裡德裡克尋找一個足夠堅實的依靠,我可以明白,但這個國家最終可以依靠的卻是他,而不是我……他已經十一歲,盡早讓他明白這一點,而不是讓他懷着怨恨與不甘,成為另一個安特……或許更好一些。”
茉伊拉呼吸一窒,臉色微微發白。
“如果你需要某種證明,我很願意站在台階之下,為新王祈禱――但我不會是為他加冕的那一個,也不能是。”斯科特平靜地告訴她,“讓他在諸神的護佑……而不是某一個神明特别的看顧下學習如何為王不是更好嗎?――你可以将我的話帶回給你的弟弟和叔叔們,也許他們會改變主意。”
茉伊拉沉默良久,終于搖了搖頭。
父親總說她該自己做出決定……可她總是不自覺地畏懼着獨自做出決定所必須承擔的後果。
可她是王後……很快就會成為太後。在弗裡德裡克足夠成熟之前,她的每一個選擇,她的一言一行,很可能會決定她的兒子成為怎樣一位國王。
“用不着。”她挺直了腰,卻謙恭地微微低頭,“聖者……以及斯科特?克利瑟斯,我來邀請您前往弗裡德裡克?博弗德,魯特格爾之王的加冕禮……觀禮。”
“……我接受您的邀請。”斯科特躬身回禮,“不勝榮幸。”
茉伊拉輕舒了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請允許我送您出去。”斯科特微笑着起身。顯然也輕松了許多。
通常茉伊拉會拒絕這樣的客套――事實上,斯科特在身邊總是會讓她覺得既安心又緊張,為她自己的心髒……以及似乎陷入某種不當的猜疑中的弗裡德裡克着想,她最好還是離斯科特遠一點。
但此刻,斯科特的笑容真誠得不容拒絕……而她到底又有什麼要避人耳目的呢?
一路上他們都沒再說什麼話。這樣的沉默總是會讓茉伊拉惴惴不安,這一次她的心情卻十分平和……直到他們出現在信徒們的視線之中。
耐瑟斯的神殿裡總是人滿為患,連廣場上都坐滿了遠道而來的信徒。通常他們并不會對身份尊貴的王後有多少關注――在這裡,耐瑟斯神的殿堂之上,他們是平等的。
所以,在片刻的騷亂之後,當所有人都向着他們俯下身來時,茉伊拉十分清楚,他們敬拜的并不是她,而是她身邊的聖者。
她飛快地看了斯科特一樣,心中有一絲微妙的感覺……當然不是嫉恨,甚至也不是敬畏……倒更像是同情。
從斯科特微微發青的臉和緊繃的下颚判斷,他一點也不喜歡眼前這樣的場面……就像她一點也不喜歡那些她不得不背在肩上的重量。
所以她能理解為什麼自從解除了斯頓布奇城的瘟疫之後,斯科特幾乎從來不出現在人們面前……那種無形的壓力幾乎能讓人窒息。
“就送到這裡吧,聖者。”她輕聲說着,向他微微屈膝,“請柬稍後送來……以及,您與您的朋友可以随時出入黑塔,不再需要我的允許。”
她不知道斯科特和他的朋友們為什麼突然對三重塔那麼感興趣,但她相信他。
斯科特感激地向她點點頭,後退一步,躬身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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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很想立刻掉頭消失,斯科特還是忍耐着,目送茉伊拉的背影消失在神殿的台階之下。
是他自己要求來送她,總得謹守禮節。
這位天真柔弱的王後總是不時給他一些驚喜,讓他一時忘掉了他有多讨厭那些無比虔誠地向他跪倒的身影……他根本不是他們想象中那麼偉大的存在。
他迅速轉身,目光掠過跪伏在地的人群,一個女人正擡起頭來,美麗而蒼白的面孔上,挂着一絲若有如無的笑容。
斯科特腳步一頓,僵在了那裡。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