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裡的光線是冷的,柔和明亮,無處不在,似乎容不下一點陰影,待得久了,卻很容易生出半醉般的暈眩。
“……為什麼我們需要被拯救?”
佩恩的聲音飄進耳中,帕納色斯卻聽不出那是自欺欺人的否認,還是充滿自信的反問。隻是,那每一個音節在他腦子裡繞來繞去,嗡嗡地盤旋着,漸漸模糊難辨。
難以形容的煩躁一陣陣地湧上來。他轉過頭,在他眼中,銀葉王唇邊勾起的笑容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譏诮,披垂的銀發泛着森冷的光,墨色雙眼沉沉地透着死氣,蒼白面頰猶如冷硬的岩石雕就……看起來全然不是那個坦率從容,眼神堅毅的王者,倒像是被某種邪惡的力量占據了軀殼的敵人。
他們原本……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恍惚間,帕納色斯下意識地把手伸向劍柄,心底卻有某個聲音在發出微弱而不容忽視的警告。
拔劍出鞘之前他硬生生地停住。冷汗從額角滲出,滴落在手背上。他猛地一顫,一瞬間無法控制地生出洶湧的殺意,緊繃的肌肉甚至已經做好了攻擊的準備,卻在擡頭碰觸到佩恩沉靜如水的視線時驟然一驚。
――他到底在幹什麼?
佩恩的眼睛其實是綠色的。不那麼通透卻明潤的深.綠,從瞳孔向外散出一絲絲奇特的暗金,仿佛盛夏的鹿角森林裡,舒展在陽光下的成熟的葉片。
那陽光透過陰霾,靜靜地灑在他心底。
“……這座塔,”他緩緩松開劍柄,開口問道:“有什麼問題?”
精靈王沉默了一小會兒。
“塔裡的光,”他說,“用長老們的說法,是……‘能照亮一切黑暗’。”
“‘黑暗’?”帕納色斯冷笑着重複,焦躁感如火一般轟然回卷過來,燒得他握緊了雙拳。
“隻是種說法……你知道,我們習慣如此。”佩恩垂下雙眼,“這塔裡用于照明的光,被施加了極其微弱的魔法,很難被察覺,但能夠影響神智,待得太久可能會生出一些幻覺。我們已經習以為常……所以也忘了提醒你。”
……隻是“忘了”嗎?
帕納色斯深吸一口氣,把那越來越刺眼的白光逼出腦海。沉重地撞擊着肋骨的心跳漸漸平複,他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有必要嗎?這是為了對付侵入此地的敵人?”
佩恩淡淡地一笑。
“算是吧。”他說,“雖然我一向覺得,如果敵人已經闖進了無聲之塔……格裡瓦爾大概也已經覆滅了。”
他沒有撒謊,卻也沒有告訴帕納色斯,這對天生具有抵抗力的精靈照理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甚至連身為人類的埃德都沒有受到過任何影響。
“大概這裡有什麼即使格裡瓦爾不複存在也需要保護的東西吧。”帕納色斯扯扯嘴角,并不掩飾他的嘲弄――才剛剛被“照亮”過的他,也無意像佩恩那樣掩飾。
精靈王的眼中掠過一絲更真實的笑意。
“還要往上嗎?”他問。
他們原本打算攀至塔頂,仰望星空――那是整個森林裡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不了。”帕納色斯十分幹脆地回答。今晚他的選擇無論是對是錯……都還是盡快結束為好。
他們原路返回。快要到達塔底時,帕納色斯卻再次放慢了腳步。
他聽見越來越清晰的沙沙聲。那原本感覺猶如細雨般的聲音,此刻聽來卻更像有一群蟲蟻快速地從他們腳下爬過……又像是有什麼東西穿行在石壁之間,堅硬的鱗片摩擦着岩石。
“……這聲音,”他問,“也是我生出的幻覺嗎?”
“不是。”佩恩的神情有些微妙,“我也能聽見。”
“那麼……為什麼我們明明是原路返回,卻好像走到了另一條路上呢?”帕納色斯的語氣同樣微妙,“幻覺?還是走錯了路?”
無聲之塔裡的路并不規律,彼此相通的走廊更像自由生長的藤蔓,如果不熟悉的話,的确很容易迷失方向――可是走過的路,他絕不可能記錯,即便是被這見鬼的光所包圍也一樣。
“我們并沒有走錯。”佩恩看着眼前向下伸展的階梯,語氣平靜,“是路錯了。”
帕納色斯沉默片刻,輕聲笑了起來。
“有趣。”他說。
佩恩看了他一眼。
他沒有從這個除了一雙尖耳之外,連裝束都更像人類的精靈臉上看到猜疑,憤怒……或羞愧。
在那短暫的混亂之後,鹿角森林的統治者迅速恢複了他的冷靜與敏銳,金中帶綠的眼睛裡跳躍着的,是面對挑戰……和危險時的興奮。
“我還以為他們不敢對你動手。”他說,“至少不會是用……這麼直接的方式?”
“也許他們找到了可以代勞的手。”佩恩回答。
“……我嗎?”帕納色斯挑眉。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有什麼尖銳而無形的東西劃破空氣,從他身邊掠過,直刺向佩恩。
然而他沒動,佩恩也沒有。他們沉默地互視,在他身後,鹿角森林最優秀的弓箭手張臂引弓,拉開的弓弦上不見箭矢,唯有一聲清響呼嘯而上,宛如實質,在走廊一側上方純白的雕像間,刺出一點奪目的殷紅。
堅硬光滑的大理石裂開細縫,血色靜靜地蔓延開來,仿佛在浮雕中參天的大樹上開出了一朵血紅色的花,卻不見傷者跌落,也沒有聽見一點聲息。
而在佩恩身前,透明的盾牌驟然升起,銀色光樹伸展其上,在被擊中的那一刻,泛開如水般的波紋。
跟随佩恩進入無聲之塔的四個侍衛裡,隻有一個站開半步,擡了擡手臂,姿勢輕盈如舞蹈,然後便斂目退回原處,仿佛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帕納色斯擡頭,隻看見一絲血迹沿着牆壁上刻出的紋路無聲地蜿蜒而下。
“……告訴我,總不會真是石頭動的手吧?”他指向頭頂那個被刺出的血洞,真心不解,“這座塔其實是活的嗎?”
佩恩笑了笑。那笑容和煦如風,融化了猶如凍結般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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