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陽光自高高的穹頂傾瀉而下。隻隔了一層水晶,陽光攜帶的炙熱便被完全阻隔在外,圓形的石廳裡光線柔和,陰涼幽靜……卻算不得舒适。
斯科特不确定那種怪異的不适感從何而來。幾個月前他也曾站在這裡,面對着從地獄而來的客人――曼妮莎,那嬌小而豐滿的惡魔,遲早有一天,她會發現他交給她的東西被做了手腳……
熟悉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沉重的石門在肖恩?弗雷切身後無聲地關閉,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瞬間被切斷,門外炎熱卻生機勃勃的世界驟然遠去,凝滞的空氣裡,皮膚上猶如被蟲蟻爬過一般,泛起一層難耐的麻癢。
“這地方讓我渾身發癢。”――曼妮莎曾如此抱怨。
斯科特突然間明白過來,幾個月前,他是來借助此地的力量以免發生什麼意外,而現在……他就是那個“可能發生的意外”。
寒意伴着怒火襲來。即使早已預料到會有這一天……
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手卻還是不自覺地握緊了劍柄。
“你收到了我的消息。”肖恩低沉的聲音一如往常。
他遠遠地站在門邊,姿勢很眼神都幾乎與斯科特一模一樣,不動聲色,滿懷警惕,卻又帶着一絲微弱的、小心翼翼的僥幸,似乎仍希望能挽回些什麼。
斯科特花了一點時間才明白隐藏在那句看似毫無意義的陳述背後的東西,心髒像是被長鞭狠狠地抽了一記,痛得連跳動都無力持續。
水神的聖職者們有一種獨特的方式,用于彼此傳遞消息。那基于他們共同的信仰,因而不會洩露會扭曲。背棄了尼娥,侍奉着另一個神明的他……原本不可能收到這個消息。
“無論你經曆了什麼,無論人們如何稱呼你,”肖恩藍得發冷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脆弱的靈魂,“你依然是她的騎士……她從來沒有放棄過你。”
幾年之前,剛剛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句話大概足以讓斯科特跪倒在地,祈求他的原諒。
那時他惶恐不安,羞愧又茫然。他散發着腐朽氣息的生命源于一個在孤寂、痛苦、憤怒與絕望之中做出的,無法反悔的交易。
他賣掉了自己的靈魂,并不曾奢望能得到寬恕。
但現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做什麼……而那無關信仰。
“如果你真的如此相信,我們今天不會站在這裡。”他從幹澀的喉間逼出冰冷的質疑,“你相信的是如果我試圖離開,刻在我腳下的符文會束縛我,就像束縛一個來自異界的怪物……所以,肖恩,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或者……我對你到底還有什麼用處?”
他知道那每一個字都是雙刃的利劍,殘忍地撕扯開最後的溫情與軟弱,将最後一絲猶豫碾碎在寒光之下。
他們并非敵人,隻是都無法後退。如果不能逼得肖恩盡快動手,他沒有一點成功的機會。
白發蒼蒼的老人依舊站得筆直,沒有多少人能看得出他藏在平靜之下的狼狽與彷徨。肖恩?弗雷切一直都比任何人都擅長掩飾自己的脆弱與迷惘,因為那對他來說是不被允許的。
他必須堅如磐石,永不動搖。
“我以為你明白犧牲的意義。”他生硬地開口,眼中似乎唯有失望,“或者至少還沒有遺忘。”
“我沒有忘。”斯科特冷笑,“但我至少有權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何而犧牲?
“為了你曾經信奉……若如你所言,也依舊敬畏的女神。”
“你要如何證明你所行的是她的意旨?”
“……你懷疑我的忠誠?”怒火在被步步緊逼的老人眼中燃燒起來。
“我懷疑你的忠誠到底屬于誰。”斯科特毫不退縮,“誰知道那個死靈法師敲開你的頭骨之後在你的腦子裡留下了什麼瘋狂的種子?畢竟我所認識的那個肖恩?弗雷切不會試圖砍掉他當成兒子般教導了幾十年騎士的頭……也從不需要他人的承認來證明自己的對錯。告訴我,肖恩,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又到底是為了誰嗎?還是你要又一次對我拔劍相向,連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的勇氣都沒有?”
被封閉的大廳裡,他吐出的每一個音節都堅硬地敲擊着四壁,激起一層層回響,湧向那避無可避的老人。僞裝出的從容被徹底粉碎,肖恩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猛然收縮的瞳孔外,曾經深沉如海的藍眼睛被怒火燒得發白,卻在憤怒到極緻的時候,突然間冷靜下來。
他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失去理智般對着斯科特揮出長劍,仿佛不死不休,瞬間冰封在眼中的怒火卻更接近斯科特冰冷的質疑――瘋狂。
“你說得對。”他說,“我從來不需要他人的承認來證明自己的對錯……而這是為了費利西蒂,也是為了你,斯科特……為了她的重生與永恒,為了你的靈魂終有歸處――為了這個被抛棄的世界上的每一個靈魂,再不會迷失方向。”
終于被逼出來的答案,對早有準備的斯科特而言,也依舊是沉重的一擊。
這超出了他的預料……卻在情理之中。埃德吞吞吐吐,連自己也慌亂地立刻否定的猜測,居然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一個。
他不知道肖恩做了什麼。腳下平整光滑、沒有絲毫裝飾的灰白地面上,一點點猶如星光般的柔光刺破岩石,凝聚在半空之中。那些小小的光點起初微弱得難以察覺,而後漸漸明亮得完全壓過了沒有溫度的金色陽光,如一片浩瀚的星空,溫柔地包圍在他身邊。星空之下,地面上細如蛛絲的符文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連成一個又一個渾圓的光弧,重重疊疊地纏繞上來,又一點點收緊。
古老的歌聲不知來自何處,若有若無地萦繞在耳邊。他無法動彈,也無意反抗,隻是舍不得閉上雙眼。
這或許他能看到的最後的世界……有這樣難以形容的美麗,他已心存感激。
沉入黑暗,徹底放棄自己的身體時,他感到許久未曾有過的平靜與輕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