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大概明白為什麼安特一回來就來找他的麻煩――在這位前國王陛下看來,他所遭遇的一切恥辱與災難,都是從埃德沒有老老實實按照他的安排承認自己所犯的罪行,接受他的懲罰,獻出“他的”龍開始……從他在衆目睽睽之下反抗他的權威開始。
他顯然不記得這一切事實上始于他的貪婪和野心,即使記得,或許也把那當成了一位國王理所當然的權力。
他當然也不會在意埃德因此而失去了什麼。
此刻,站在這裡,面對那個依然狂妄而自私,甚至連掩飾都已不屑的國王,埃德卻意外地平靜。
他曾經那樣滿懷仇恨……當柯林斯變成了迷霧之中的墳墓,當失去了瓦拉之後。那怒火燒盡了他的理智,讓他成為一個不顧一切的複仇者。如果那時他真的一刀捅穿了安特的心髒,斯科特大概也真的不會阻止……可他會變成怎樣?
無論如何,不會是現在這樣,因為心中無愧而坦然無畏。
“我也不知道。”他終于輕聲回答,“或者,您可以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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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塔發出奇異的尖嘯,在依舊深沉的夜色中如忽起的風聲,忽高忽低,狂亂而淩厲――那聲音或許比之前滿城緻命的陰影更令斯頓布奇人心驚。
正在騎士的帶領下離開城堡的人們驚惶地回頭,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這麼急着讓我們離開,是因為三重塔終于要倒了嗎?”
“呸!什麼‘終于’!三重塔才不會倒!”
“也許是什麼很厲害的法陣正在啟動?不是說那些影子都沒了嗎……”
風把那些低低的聲音帶到伊斯耳邊時,已經細碎難辨。他支起一條腿坐在花壇邊的石椅上,看起來漫不經心,十分淡定地等待着,甚至都沒有擡頭去看那泛起微光的黑塔。
“……那是一種很珍貴的繡球花。”巴爾克背着手踱到他身邊,慢悠悠地開口,“花朵盛開時有如星光般的微藍。雖然現在看起來有點沒精神,但澆點水就能活過來……如果你能放過它最後剩下的那幾片葉子的話。”
伊斯瞪他一眼,默默地收回了手。
“别擔心。”老人說,“我知道你們習慣了一起行動,可總有些東西,是他想要獨自面對的。而且……他現在可并不比你好惹。”
伊斯撚着手指上的汁液,沒有吭聲。
他知道埃德為什麼會堅持獨自去見安特,但他也的确是擔心……他們在伯蘭蒂圖書館的地底跟安特交過手,雖然那時真正可怕的敵人是冥蛇,安特的力量卻也不可小觑,而且分明與冥蛇有某種聯系。如今他以更加強大的姿态歸來,恐怕并不那麼好對付。而埃德……埃德的力量其實很不穩定。
他的成長多半是被逼的。他基本沒有時間去學習如何掌控他的力量,隻是依靠本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戰鬥之中摸索着積累經驗。
那很有效,但也很危險。
當埃德變得越來越大膽,某種憂慮一直如陰雲般壓在伊斯心底。如果那個蠢貨不小心越出了某種界限――尤其是在他甚至都不知道界限在哪兒的時候,那結果,可比三重塔塌下來要糟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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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擔心着的埃德正揮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裂縫,瞬息之間便出現在另一邊。而在他消失的地方,巨劍重重斬在地面,平滑的石闆上裂出一道細長的裂縫,還未停止蔓延,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收攏。
埃德松了口氣。
他不知道安特為什麼會選擇三重塔,但這實在是個戰鬥的好地方。它不會傷害埃德……它不能傷害安特,于是,它成為一個徹底中立的規則維護者,有足夠的力量保護自己,也有足夠的力量讓他們的戰鬥不至于波及旁人。
他對自己有點不滿。從開始到現在,除了幾發魔彈幾支冰椎,他幾乎就是在不停地逃來逃去。他其實并沒有太多獨自對敵的經驗,他的戰鬥方式一直更像是個以輔助為主的牧師,但現在,他身前并沒有一個可以為他阻攔攻擊的戰士,而他的法術……對安特來說依舊更像是養料。
魔彈對他毫無用處,冰椎倒是能刺穿他的身體,但即使像個活人一樣有鮮紅的血液湧出,安特似乎仍像個亡靈一般毫無痛感,而那些傷口,也很快就失去了痕迹,自行愈合。
這個人的身體到底變成了什麼?
埃德覺得,安特自己也未必清楚。時不時的,他能看到安特臉上的驚訝與滿意……看到他越來越猖狂的自得。
驚疑是有的,但還遠不到束手無措的地步。埃德暗暗地給自己鼓勁――你可是被斯科特打過……連斯科特都打過的人!
一樣不懼法術,一樣擁有治愈之力,而且作為戰士,斯科特可比眼前這個空有力量而缺乏技巧的人強多了!
安特回身轉向他,臉上挂着輕蔑與嘲諷。
“你就隻有這個程度而已嗎?”他問,氣息平穩得像是才剛剛活動了一下身體。
“不是已經跟您說過了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個程度’。”埃德心平氣和地回答,随手劃開手心,拍在身邊的雕像上。
他現在反應過來,自己好像是被安特挑中來試試手……試試他新生的身體到底強大到了什麼地步。
但他又何嘗不是?
靜立于牆邊的石像緩緩擡頭,卡薩格蘭德一世固執中帶着戾氣的面孔在匠人精心的雕鑿之下宛然如生。
它向前踏出一步,左腿上帶血的手印閃過詭異的光芒,悄然隐沒。
“……你的‘朋友’們知道你還會這種手段嗎?”安特冷笑。
他對魔法依然了解不多,但他至少知道這個:任何以自己的鮮血為媒介的,都算是禁術,别說正常的牧師不會使用,連膽大妄為的法師都不會輕易嘗試。
“當然。”埃德回答,
至少有一個是知道的――雖然那家夥會因此而怒氣沖天地把他往地裡埋。
但是,反正……這會兒他又看不見。
他知道自己正在危險的邊緣試探。他知道大概他所有的朋友都不會贊同。在此之前,他也告誡過自己,不要肆無忌憚地走錯了路。可當他站在陰影之中,感覺到其中的力量,有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揮之不去。
既然正好有機會……他為什麼不試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