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叢林有南方海島般的茂密與潮濕,卻沒有那種讓人渾身發粘的悶熱。太陽已經快要升起,海風都吹不進的林間,彌漫着濃重的霧氣,幾步之外便什麼都看不見。埃德聽着自己腳下簌簌的聲響,并不刻意隐藏――需要隐藏的并不是他。
片刻之後,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幾步之外傳了過來。
“看來你的好奇心一如既往,真是值得……羨慕。”
埃德不知道這“羨慕”從何而來,又覺得聽起來似乎也不像是諷刺。
老死靈法師的聲音仿佛被霧氣吸收了一部分,顯得沉悶而微弱。埃德并不驚訝,發現奧伊蘭的屍體消失時他就懷疑他其實沒有死……他怎麼都無法相信,他會那麼容易就死掉。
可霍安的武器的确紮穿了他的心髒。關于這個,他是真的有點好奇。
他依然看不見奧伊蘭的影子,但也無所謂。老死靈法師如果不想被他發現,他大概也發現不了,即使是他有意要找他,該說的話他總會說出來的。
果然,奧伊蘭并沒有再浪費時間。
“我知道九趾會如何離開這裡。”他說。
“……所以,”埃德問道,“這個消息需要我們付出什麼?”
老死靈法師似乎極低地笑了一聲。
“很簡單,”他說,“帶我離開這裡。”
這的确很簡單。雖然冰龍很讨厭死靈法師,如果交易成立,它也會黑着一張臉把這家夥像拎一坨垃圾一樣拎出去。
“如果我想知道更多呢?”埃德問。
奧伊蘭沉默了一會兒。
“你這算是……在威脅我嗎?”他饒有興緻地反問,并沒有半點怒意。
“如果你這麼覺得的話。”埃德淡定地回答。
他這次一定不會再吃虧!
“除了我跟霍安的關系之外,”老人說,“其他你都可以問。”
他這麼大方,埃德反而有些疑惑。
不過,“你都可以問”,并不代表“我都會回答”……在這種事情上,老死靈法師比他這個商人之子要會算計得多。
埃德想起他曾經吃過的虧,剛剛升起的那點信心……或者說希望,突然就有點變回遲疑的傾向。
一時間他很掏出骰子問一聲“不如我們來玩個遊戲?”,但即使在骰子的力量之下不能撒謊,奧伊蘭依然能有千萬種方法跟他進行語言上的遊戲,而最終被玩的多半還是他。
還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那面鏡子,”他開口問道,“還有殘餘嗎?”
他決定從奧伊蘭最有可能直接回答的問題開始,一點點攻克難關。
……願娜娜給他好運。
.
雪山之巅,水清如鏡,雙月與群星的光輝之下,一片靜谧……一片總是剛剛成形會被小龍打嗝兒的聲音擊碎的靜谧。
也有霧氣微微地漂浮在湖面上,但并不曾籠罩整片湖水,隻是像雲一般淡淡地飄着,倘若一直盯着湖面,某一個瞬間,會突然分不清自己所注視的到底是湖水還是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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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湖邊的一龍一人并沒有什麼欣賞美景的心情。在能夠緩和氣氛的埃德離開之後,這裡就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或許伊斯并不覺得尴尬。但瑪雅,作為一個心思纖細又敏感的少女,卻并沒有那麼粗的精神。
她倔強地坐在那裡沒動,但幾乎一直不停地變幻着姿勢。那不僅是因為尴尬,也是因為不安。
當她不時望向某個方向,手指無意識地在雪地上摁出一個又一個小圓坑,伊斯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你能找到那條船?”
“我當然能!”瑪雅脫口回答,然後又警惕地豎起了她滿身的尖刺,仿佛伊斯想要從她這裡掏出什麼秘密。
而伊斯……他真的就隻是随口問一句。他們又不是找不到那條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沉默大概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剛才的沉默已經被打破,纖細敏感還暴躁的少女無法忍受再一次被無視。
“你們最好能解決他。”她硬邦邦地開口,“他取走了一些湖水……天知道他能用那些水幹出什麼事來。”
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
平滑的皮膚上沒有半點痕迹……可她還清楚地記得血肉被劃開時疼痛,記得刀刃的冰冷被鮮血的灼熱所取代,記得掉進湖水時的憤怒與絕望――她清楚地知道她在他們眼中有多麼弱小和無用。
誰也不會來救她。
可當湖水溫柔地擁抱了她,撫平傷痛與恐懼,無聲咆哮在心底的怨恨,也似乎散在了湖水裡。
“……你一直躲在附近?”伊斯問她。
有一刻他覺得或許該道個歉?無論她當時是死是活,他們的确是扔下了她。
他最終沒能說出口,但語氣不自覺地緩和了許多。瑪雅驚訝地感覺到這樣的變化,稍稍收起了滿身的刺――她也不是那麼不講道理的人。
“躲在湖裡。”她說,“外面太冷了。湖水……很清,也很暖,而且,在水裡,能像魚一樣自由地呼吸。”
伊斯多看了她一眼。
私語者……多少有點龍的血脈,也許她是因此而得到了治愈和保護,又或許,這蘊含生命之力的湖水,真能無差别地救回所有的生物。
可它不喜歡九趾――那條船,以及它的主人,都充滿無可拯救的,死亡的氣息。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想過把整條船砸進湖水裡讓它徹底消失的可能。這純淨的力量,不該被如此利用……而已經發現這一點的九趾,大概也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他想着那個怎麼也弄不死的敵人,嘴裡鬼使神差般冒出一句:“湖裡有魚嗎?”
瑪雅呼吸一窒――她這裡明明還有很多重要的消息,這條龍卻隻關心湖裡有沒有魚?!
“……沒有!”她憤憤地開口,氣呼呼地又挪遠一點。
絕不能讓這條龍的愚蠢傳染給她!
伊斯隻覺得莫名其妙。
他郁悶地低頭看娜娜,娜娜的眼神卻已經完全放空。它打嗝的間隔稍稍長了一點,可還是停不下來。它不能吃,不能睡……龍生已毫無樂趣。
尴尬的沉默又一次降臨,甚至比之前還更尴尬了一點。埃德久久不歸,在伊斯開始有些擔心的時候,太陽升了起來。
它像是突然就躍起在海面之上,用它熱烈的光輝驅趕着屬于夜晚的黑暗與甯靜,金色雲層漫天鋪開,輝煌如一隻振翅而飛的火鳥。而圓月懶懶地隐去,帶着身邊那淺淺的一鈎,隻在湛藍天幕上留下一點淡白的影子。
金色陽光也降臨在雪峰之上,把滿地瑩白鋪上一層璀璨的金沙,平靜的湖水在晨風中蕩起微微的漣漪,仿佛也活潑了幾分。
無論那輪圓月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能帶給這個世界的生命與活力太陽,永遠無可替代。
那光芒似乎也消融了某些說不出的忌憚與隔閡。瑪雅收回被晃得發花的視線,偷偷看了一眼沐浴在陽光之中的冰龍,看着他仍不厭其煩地,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力道,一下一下地給小龍摸着肚子,突然覺得,這家夥……其實也不是那麼讨厭。
據說一條龍要幾百歲才算成年,而她還差兩歲就十八了……她應該大度一點,表現出身為成年人的風度才對。
“那個海盜,”她說,“他絕不會把所得到的你的血全都倒進湖裡,他肯定留了一些……你們最好還是小心一點。”
伊斯有些驚訝,但還是向她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其實也能猜到,但生命之息,是絕對不可能“分出一半”的。單靠他的血和湖水,恐怕并不能達到九趾想要的結果。
沒一會兒,終于回來的埃德帶回的消息,也證明了他的猜測。
“他們是想過把生命之息抽一部分出來,”他說,“但奧伊蘭并沒有把握,其他人就更不敢動手,畢竟這東西太過珍貴,就算是九趾也不敢亂來。”
“你是還沒吃夠那個老家夥的虧嗎?”伊斯翻着白眼,覺得他簡直無可救藥,“他沒死,你就該立刻弄死他,别聽他說半句廢話!”
埃德讪讪一笑。但說真的,他對奧伊蘭并沒有那麼大的恨意……即使他曾經差點被他活剖。
“他還是……很有用的。”他說。
“嗯,你對他來說更有用,還特别好用。”伊斯連白眼都懶得翻了。
但埃德已經做出了承諾,他也不會非得撲過去撕了那老家夥,即使九趾之前所做的很多事,大概都是在那老家夥的慫恿之下……九趾本人對魔法,對曆史的了解,不可能因為他得到了“神一般的力量”,就自動出現在他的腦子裡。
傑・奧伊蘭,就是他無需檢索的圖書館。而無論奧伊蘭如何表示他是被脅迫的,他所得到的收獲絕不會比九趾少多少。
伊斯也壓根兒就不相信他會因為一個弱唧唧還腦子有病的霍安・肖而受到脅迫。
“那就是個借口!”他告訴埃德,“甚至他被霍安背刺的那一刀,很可能都是他故意的。”
埃德欲言又止。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也清楚地看到了奧伊蘭眼中的茫然,和那茫然中的一絲失落與自嘲。他或者早就為自己做好了各種死裡逃生的準備,但他應該是沒有料到霍安會在那種情況下從背後給他那毫不留情的、精準到可怕的一擊。
老死靈法師依舊藏在叢林裡,不肯跟他們待在一塊兒。這讓伊斯有更多的理由教訓埃德,讓他不要總是那麼容易輕信于人。
但當埃德說出九趾可能使用的,離開龍骨之島和周圍海域的辦法,他沉默片刻,卻隻能承認,那的确有可能成功。
島外變幻的“迷宮”,是風與水的利刃間一條變幻不停的通道。但與正常意義上的迷宮相比,它用來阻止入侵者的就是“變幻不停”,而不是無數的岔路和其中的陷阱。因為岔路不多,九趾的能力便有了用武之地,他能讓整條船,包括船上的雕像按照他的意念行動自如,也能将那條船上的很多部分,分解成更多、更小的“骷髅”,讓它們在迷宮中探路。那的确會對他造成極大的消耗,那些骷髅也并不能無止境地再生,但未必不能堅持到沖出迷宮的那一刻――尤其是,九趾對整條船的掌控,對他自己的意識的掌控,在奧伊蘭看來,也是相當驚人的了。
一個不會再被感情和情緒所左右的人,固然有其弱點,卻也有許多旁人不可及之處。
“所以他的建議是,”埃德說,“我們應該先離開這裡,在迷宮之外等着九趾。在他最脆弱的時候,給他緻命的一擊。”
聽起來沒什麼不對。
“……你覺得呢?”伊斯問道。
“我覺得,”埃德回答,“奧伊蘭,他有點……急于離開這裡。我覺得……”
他遲疑了一下。
“我覺得他其實已經死了。”他說,“而這座島,拒絕像他這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