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彎島的島主胡索還不到四十歲,中等身材,肌肉結實,一張方臉不笑時異常嚴肅,笑起來卻如海島上的陽光。一頭開始泛白的黑發被辮成了很多細細的小辮子,綴着彩色的玻璃珠,整齊地束在腦後。這樣的裝飾對一個已近中年的男人來說太過花哨,但在這個充滿各種鮮豔色彩的海島上,卻十分和諧。
他嗓門洪亮,說話時像矮人一樣,帶着從兇腔發出的振動,有種渾厚的顫音。與看似親切卻總是帶着某種疏離感的女王不同,這個虹彎島事實上的統治者爽朗之中不失圓滑,能與來自任何一個地方、任何身份的客人交談自如,讓那些懷着不同目的而來的客人,至少在此時此地,和睦相處,親熱得宛如一家。
宴會的氣氛因此熱烈而融洽。野蠻人聚會時喜歡所有族人都圍着一堆巨大的篝火,但在這裡,被清理出的空地上燃起大大小小許多篝火,在黑夜中仿佛盛開的火花。人們可以各自聚在一起,也可以在篝火之間随意走動。他們會在一堆篝火上點燃某種氣味芬芳的樹枝,帶去另一堆篝火,像是在傳遞着祝福。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似乎昨晚發生的根本不是一場災難。
但人群之外,有戰士在黑暗中沉默地來回巡視――即使黑帆不大可能去而複返,他們也并沒有放松警惕。
埃德坐在一張柔軟的毯子上,好奇地東張西望。他喜歡這樣的氣氛,卻又有點輕微的不适。昨晚的傷亡的确不多,卻也不是沒有……這樣沒有一點悲傷的感覺,他多少還是不太習慣。
不遠處,一群布裡人在唱歌,歌聲忽高忽低,循環往複,像海浪拍擊岩石。
“他們在邀請昨晚逝去的朋友和親人,共享今夜的歡樂與美酒。”伯特倫告訴他,“在他們看來,那些人并沒有離去。他們還在這裡,在風裡,在海水裡,在盛開的花裡……在彩虹裡。”
埃德若有所思。
“……我聽說他們也信神。”他說。
“啊,是的。”伯特倫笑了笑,“可是對于靈魂的歸處,他們的看法更像野蠻人。他們感謝神明所賜予的一切,就像感謝這個世界所賜予的一切,就像感謝父母……可他們長大了,他們離開父母揚帆出海,他們獨立且自由,靠自己的力量生存。當他們死去,他們的靈魂也同樣自由――更加自由。他們可以随風去往海的盡頭,也可以停留在虹彎島,停留在所愛的人身邊,也許會漸漸消失,也許會變成另一種形态。過了今夜他們就會火化親人的屍體,骨灰撒入大海,表示一段旅程已結束,另一段旅程正開始……他們會為失去而悲傷,但不會為死亡而恐懼。而今夜的宴會,也是為了告訴逝者,不要被上一段旅程裡的憤怒與憎恨所牽絆,生者會為他們複仇,為他們照顧被留下的親人,而他們,可以腳步輕快地離開,去往他們想去的任何地方。”
“……真好。”埃德由衷地贊歎。
“是啊,”伯特倫向他舉舉酒囊,得意得仿佛被稱贊的是他的族人,“真好。”
酒杯不夠,人們拿來盛酒的東西五花八門。寬大的樹葉卷一卷,撿塊木頭鑿一鑿,中空的植物砍一砍……
埃德甚至看見有人把酒盛在靴子裡……那靴子應該是沒穿過的吧?!
他今晚喝得很少。林彌送給他的酒其實沒有昨晚那個小男孩兒塞給他好喝,而且似乎更烈。他不想浪費她的心意,但他實在不想再醉過去一晚。
但當四處轉來轉去,終于轉到他面前的島主笑眯眯地向他敬酒時,他還是已經有點暈乎乎。
“感謝昨晚你及時的到來――我們又有一個好故事能流傳下去啦!”胡索舉起自己用某種動物的骨骼制成的酒杯,一飲而盡,向埃德咧咧嘴,“别擔心喝得太多,朋友,我們的酒雖然很烈,但一覺睡醒一點也不會難受……昨晚你應該已經見識到啦!”
他并沒有對埃德的幫助表現出過于強烈的感激,反而讓埃德輕松許多。
他豪爽地灌了一大口酒,雖然差點嗆進氣管裡,也還是笑得很開心。
“你的朋友呢?”胡索左右看看。
埃德聳聳肩――他也不知道。
伊斯被詹西拖走了,已經好一會兒沒回來。埃德能夠感覺到,他的冰龍朋友在這座島上比在其他地方的人群中要自在得多――或許是因為布裡人待他也比其他地方的人要親切且自然得多,仿佛他根本不是另一種素有“邪惡”之名的種族,而是他們其中的一員。即使已經見識過他本來的面目和強大的力量,也沒有生出恐懼和排斥,或過度的敬畏。
“我聽說龍不會喝醉,那是真的嗎?”胡索看起來有點遺憾。
“又想找人拼酒了嗎?”伯特倫笑起來也已經有點傻乎乎,“那條龍的胃比你整個人都大呢。”
“喝酒靠的又不是胃!”胡索拍了拍自己的兇口,“靠的是血液裡的熱情――而他是條冰龍不是嗎?”
埃德想了想才意識到這是個冷笑話……還真的挺冷。
“他其實也是會醉的啦。”他咧着嘴笑,然後臉突然僵了僵。他想起了伊斯上一次喝醉的時候……那實在是不堪回首。
胡索看他一眼,很自然地轉了話題。
“那是……女王送你的酒嗎?”他饒有興緻地歪頭盯着埃德手裡的酒囊。
埃德從他的眼神裡看到某種渴望,猶豫一下,把酒囊遞了過去。他看見不少布裡人互相交換酒喝,所以,這應該也不是很失禮?
胡索倒是怔了一下才接過酒囊,喝下去之後神情卻有點微妙。
“手藝……真不怎麼樣。”他說。
埃德隻好嘿嘿笑。
雖然“不怎麼樣”,胡索卻又喝了一口才把酒囊還給他。他的神情裡有種奇怪的東西……像是懷念,又像是怅然。
“這是林彌送你的吧?”他問。
在埃德帶着疑惑的視線中,胡索遲疑片刻,低聲開口,“林彌……是我的女兒。”